船过洞庭,至于临沅,将入沅江。
上一回行舟时,阿绮并未有何不适,而这一回,大约是因有了身孕,她竟自第二日起便有些晕船,不但食欲大减,更时不时反胃干呕。
戚娘说,她当是要开始害喜了,又恰遇上江中风浪,反应格外剧烈一些。
幸好她早有准备,将离开前请医家抓了对症的药来,这才渐渐好了许多。
这日午后,船靠岸略停了停。
阿绮留在舱房中,才饮下戚娘煎好的汤药,正要小睡一会儿,外头便一阵嘈杂。
只听一阵金属摩擦的铮铮声,似是刀剑统统之声,令人心中一紧。
阿绮猛然惊醒,一下自榻上起身,趿履而出。
岸边,郗翰之所派那十侍卫正手持刀剑,领着一众仆从们将船护住,而不远处的道上,不知何时已出现了许多身穿铠甲,全副武装的士卒,观其人数,竟有近万,个个凶神恶煞,虎视眈眈,俨然是冲此地而来。
侍卫略回头一看,见阿绮出来,忙呼道:“夫人快回舱房中去,此地交仆等应对!”
阿绮立在甲板上没动,眼皮猛地跳了跳,勉力定下心神来,仔细看了那些士卒的精良装束,料定非此地土人,更非郡县中的差役,便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守在甲板上不远处的谷梁眯眼在不远处人群中逡巡片刻,面色一僵,悄悄过来道:“夫人,那些人中,正有前些时候自建康追踪我而来的。”
阿绮心中一沉,又不顾劝阻,自甲板上步下,仔细在那一众整齐肃然的士卒间一番逡巡,终于将视线落在其中为众人簇拥着的一处。
那一处的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郎君,虽看不真切,却隐约能见他面白而美,眉目清朗,暗含波涛。
她示意侍卫仆从们暂放下手中刀剑,冲那一处高呼:“可是袁使君?”
众人视线纷纷望去。
只见对方人群中忽而让出一条道来,那郎君策马缓行靠近,肃穆的面容在见到阿绮的一瞬露出几分浅浅笑意,果然是许久不见的袁朔。
他不惧阿绮身边对他虎视眈眈的侍卫仆从,只施施然上前,冲她拱手道:“是我。”
阿绮料他来者不善,并未与之多寒暄,只抿唇道:“使君眼下怎会在此处?”
眼下郗翰之已在备战,这几日功夫,大约北府兵已在往鄱阳等地去了,怎袁朔却还有闲心逗留此处?
袁朔却不答话,只问:“夫人又为何会在此处?”
他镇定自若的视线扫过周遭不敢轻举妄动,却个个虎视眈眈的侍从,微微一笑,道:“此地乃我荆州境内,目下郗使君与我要有一战,夫人此时途经此地,就不怕遭人暗算?”
阿绮闻言,垂在身侧的手不由一抖。
她侧目瞥一眼袁朔身后乌压压的士卒,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反问:“袁使君是如此小人吗?”
身在荆州,除了袁朔,还有谁会在此时动手?
两军对峙,她身为郗翰之妻子,的确不该在此时贸然入荆州。
只是当日她得知自己已怀有身孕,实在不敢再耽搁,生怕因此暴露,从此再难脱身,这才未等宁州派来的人赶到,便先收拾行囊离开。
她虽与袁朔不甚相熟,却也知他身为士族子弟,当也不屑以她的性命相挟,逼郗翰之就范。
况且,即便念在父辈纠葛,他也不会为难她。
果然,袁朔见状,忽而失笑,摇头道:“我不会伤你分毫。”
阿绮闻言,表情稍松,然想起谷梁之言,愈发不敢放松警惕:“既如此,使君来此,所为何事?”
袁朔双手背后,又上前一步,眸光深邃,望着沅江流逝的波涛,不再如先前一般克制着心底对权势的勃勃野心,道:“事到如今,我与朝廷已然决裂,此番之战,我再无退路,若不能一举将建康宫城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赶下皇位,便也离死期不远了。”
他转过一双灼灼眼眸,深深凝视着阿绮,直言不讳:“阿绮,我不愿与你夫君如此兵刃相见,若能免去这一战,不但于我有利,更能令江东百姓免受战火侵扰。”
阿绮一下便明白了他话中深意。
只见他眸色愈浓,渐渐充满迫切的渴求:“阿绮,我知你手中握有我要的东西。”
他这样多年来,始终都记得当年太后对待崔氏、袁氏的阴险与恶毒,心中笃定她与天子二人定还有不可告人的隐秘,尤其这近半年,因他实力已愈发累积,越发寄希望于寻到那二人的把柄,从而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
半年前,他秘密派人往建康去打探消息,本是一无所获,就在即将放弃之时,却偶然得到消息,得知天子与太后常入同泰寺,看来是礼佛,实则总有些不同寻常之处,这才又派人秘密刺探。
恰在一月前,他手下的人发现,另有数人隐在同泰寺附近,似也在暗中窥视天子与太后,且已有了许多收获。
他本已在积极备战,甫闻此消息,自然不肯放过,派人一路追来,数日前才知,背后暗查之人,竟是阿绮,这才匆忙赶来。
他知她为郗翰之妇人,从未想过要将她牵扯其中,只要她愿将查到的消息告诉他,他便放她离开。
阿绮面无表情望着他,许久不语。
她自然明白袁朔要她手中的消息何用。
无非是想借此事将萧明棠自天子宝座上拉下。
袁朔虽有权势,却仍少军功与威望。他自然不敢堂而皇之便自己登基称帝,势必要在萧氏宗亲中另立天子,为他的傀儡。
只是如此一来,恐引宗王争夺王位,重现百年前,晋室尚未南渡时,宗王之乱的惨剧。
当年,正是因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内乱,才致使胡人趁虚而入,酿成日后之祸。
阿绮虽深恨苏后与萧明棠母子,日夜盼着那二人能为所犯之罪得到应有的惩罚,可也知道,此时局势未定,尚不是动他二人的好时机。
她面色冷淡,垂眸毫无波动道:“使君此言,恕我不懂。”
袁朔再上前一步,咄咄道:“阿绮,我知你派人在同泰寺中查访。你若告诉我,我与你夫君,便不必兵刃相见,更可替你父亲报仇。”
“他如今,已非我夫君,我已与他和离。至于我父亲,”阿绮勉力忍着心口剧烈的跳动,闭了闭眼,不为所动道,“他的仇,迟早会报。袁使君不必多言。”
袁朔闻言,眸中闪过惊愕之色:“你与他——和离了?”
阿绮点头,说得斩钉截铁,却令周遭仆从也一同愣住:“不错,否则,他又如何会在此时容我孤身一人,离开豫州?”
她极力撇清关系,以期自保,免去卷入这场战争中。
袁朔神色复杂,似在考量她的话,又似含了别样的情绪,许久,道:“如今世道纷乱,你一女子,即便身边有仆从侍卫,也总不安全,不妨与我同行。”
阿绮冷冷望一眼他身后那黑压压的近万人,心中气恼,冷哼道:“使君如此说,难道我还有拒绝的余地?”
眼前这般不掩野心,行事独断的,才是真正的袁朔,先前的谦和有礼,温柔体贴,都不过是伪装罢了。
此时同行,定也还有打算。
袁朔见她同意了,面色不由柔和下来,露出几分温润,无奈叹息道:“阿绮,我不会伤你。”
阿绮不语,转身命人备车马。
宁州暂时去不了了,只能先随袁朔离去。
……
却道郗翰之自西阳郡离去后,便一路马不停蹄,往鄱阳赶去。
他已收到曾诩送来的消息,言袁氏军大半已行过武昌,再有两三日便近鄱阳,而江州境内之郡县官员多出身世家,从前同袁氏交好,此时已隐隐有暗中倒戈的迹象,需格外小心提防。
是以才至鄱阳,他便与诸将连番商议部署,又亲自写奏报上呈建康,请求天子增派水师。
至深夜,待将一切暂安排下,他方有两三个时辰歇息。
帐中点了灯,侍卫如寻常一般,替他取了些干粮饮水来果腹,又打了水来供洗漱,便自行退下。
郗翰之囫囵吞了两块胡饼,饮了半囊水,再草草漱口净面后,便熄了灯在帐中简易的矮榻上和衣而卧。
他这两日为避免时不时想起阿绮,有意让自己格外忙碌,不留半分空隙,每每至精疲力竭,困倦不已时方歇。
然饶是如此,他此刻仰卧着,却仍是禁不住地回想起先前自己与她同屋而眠,却只能睡在门边榻上的情形。
黑暗中,他瞪着帐顶,无声地扯了扯唇角。
那一日,她说她已原谅他从前所为时,他以为自己会觉如释重负。
最初那一两日,他尚未反应过来,只知忙着赶路,竟果真觉得自己从前始终压在心头的那一阵悔意仿佛轻了些。
可渐渐的,他才察觉不对。
他的确不再频繁地梦到前尘旧事了,可夜半的梦里,却仍然充斥着她的身影。
不是前世因一腔爱意,而委曲求全,卑微又温柔的她,而是这一世,从一开始就从不掩饰自己喜怒的她。
她纯粹又执着,克制又洒脱。
她爱到浓时,能放下心中骄傲,温柔而坚定;决意离去时,又能毫不迟疑,淡然而旷达。
这样的女子,若没了她对他的一腔诚挚情意,没了他对她满心的愧疚悔恨,便不值得他怜惜爱重吗?
错综纠缠的情绪呼之欲出。
帐外蝉鸣蛙叫,声声不绝,在夏夜里格外明晰。
黑暗中,郗翰之怔忡不已,久久难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给大家发20个小红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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