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知何时又继续前行,轻缓而稳健。
郗翰之忽而愣住,细细思索她的话。
的确,他才自南方回建康时,虽因要报大司马之恩情,而决意好好待她,又因她的出身、容貌都格外出众,对她更多几分宽容,可到底被她几次三番的拒绝与冷待,已渐渐消磨了耐心。
若没有那一场场提醒他的异梦,他只怕早已满心厌倦,不再多理会她。
直到后来他知晓了前世的真相,明白一切误会,都不过是因自己的一时意气,偏听偏信,不曾有耐心亲自查明真相,这才幡然悔悟。
他似乎确是因心怀愧疚,才对她好的。
“阿绮……”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是薄唇紧抿,双眸直直望着她,饱含复杂心绪,艰涩道:“我的确有愧。”
阿绮颊边现出浅浅酒窝,温柔泪眼里闪过怅然:“郎君的愧疚,不过都是执念。若有一日,亏欠的都已弥补,心中执念不再,又该如何?”
郗翰之怔怔的,蹙眉道:“为何如此说?我曾犯了那样的错,便是拿这辈子都补偿给你,也并不为过,又如何会有弥补完的一日?”
阿绮盈满眼眶的热泪终于倏然滚落。
“郎君,人心易变。亏欠也罢,恩情也罢,其轻重不过在人一念之间。郎君今日觉得亏欠我甚多,是因尚且年轻,未曾经历太多人事变迁。你我既都已知日后之结果,我便直言不讳。他日郎君得掌天下,坐拥万民时,曾经待我的这一点亏欠,又还会留存几分?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除了辘辘车轮声与得得马蹄声,车中一片沉寂。
郗翰之凝眉望着阿绮沾满泪水的脸庞,只觉浑身一阵冷又一阵热,如行云端,恍恍惚惚。
“况且,夫妻之间,互相珍爱扶持,方得长久。而你我之间,却只是亏欠与弥补。”
她面色渐渐平静,连微笑也变得温柔淡然:“从前我心中亦有执念。我不懂,为何你我曾有过两年的恩爱和睦,你却能毫不犹豫地将我抛下。我曾经那样深地怨恨过你。可那一日,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因有人从中作梗,让你对我颇多误会,才酿成后来地痛苦。”
“那时我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因郎君不曾真心爱我罢了。”
“从前,郎君因父亲生前的恩情,因我的容貌,我的出身,我的柔顺而待我好;如今,郎君因对我的愧疚与悔恨而待我好。此二者间,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四目相对间,她眉眼弯弯,在车帘掀动间,不时投进的日光映照下微微闪动着,教郗翰之想起许多年前,他头一回到建康时,远远地见过的那个亦步亦趋跟在崔大司马身边,一闪而过的小女孩的纤细影子。
他的眼眶渐渐热了。
马车行至江边渡口,缓缓停下。车夫在外轻声唤:“夫人,可登船了。”
阿绮执帕将泪痕拭干,垂眸不再望他,道:“郎君,从前的爱与恨,统统都忘了吧。也莫再觉得亏欠于我,我已原谅你了,往后,你我便到此为止吧。”
她已要将过往都忘了,他也不必再怀着执念。
从此各散南北,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她说罢,起身掀帘,踏杌而去。
江边风浪竞起,舟船停泊岸边,仆从们正将行囊等一一运送上去。
翠微先派了人登船去收拾舱房,见阿绮下车,忙下意识去望她表情,待见她面色虽有苍白之色,眼眸也隐隐泛红,却并无痛苦失望的模样,反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洒脱,这才松了口气,上前道:“女郎,可要登船?”
阿绮立在水畔,正觉方才一阵颠簸令她有些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此刻先吹了阵江风,方觉缓和下,点了点头,便要移步上去。
她带的行囊人口皆不少,然因众人已在之前先开始运送登船,是以不过片刻,便已准备妥当。
阿绮先在甲板上立了片刻,听了仆从们上前回话,见船已要启航,正欲转身往舱房中去,却听翠微忽然“咦”一声,道:“女郎瞧,那似乎是使君!”
阿绮脚步一顿,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见不远处,正有单人单骑,顶着烈日与江风,奔驰而来,正是郗翰之。
他一路追至岸边,勒马停下,却一言不发,更不下马,只与她隔着数十丈的距离,遥遥相对。
阿绮被江风吹迷了眼,远远望着他,只觉一片朦胧,看不真切他面上表情。
恍惚间,二人仿佛又回到同泰寺的那一日。
那时的她困在塔尖,遥望底下的他,拼尽全力挣脱开那一座束缚她的精致牢笼。
如今的她立在船上,遥望岸上的他,即将离开旧日前尘,驶向四季如春的宁州。
她微微笑了,不是那日坠塔时绝望解脱的笑,而是真心的,淡然的笑。
船已起锚,岸边景致正渐远离。
阿绮移开视线,对翠微轻道了声“走吧”,重新转身,径直回了舱房。
郗翰之仍立在岸边,望着滔滔江水奔涌着将船只送去,许久不曾离开。
刘澍恩等本听他吩咐,在不远处等着,未曾靠近,此刻见他迟迟不动,只遥望着远方,似有千头万绪,既伤感,又惆怅,不由策马上前来,劝道:“使君既不愿让夫人离去,何不直接将夫人带回去?”
郗翰之闻言,轻叹一声,摇头道:“你不知晓,她呀,执拗得很。”
他何尝不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将她直接带回去?
便是就立在岸边看着船只远去,都令他冲动得几度欲直接命人将她拦下,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今日他若强行将她带回,只怕此生都不会难再得她半点好脸色。
况且,他还记得方才她在马车中的那些话。
她说得不错,他对她,终归是愧意更多些。
可又不全然对。
他总觉得,除了愧疚,心底仿佛还有更多饱胀的情绪,似早已深深埋下,随时就要破土而出。
他失落懊恼之余,更有几分迷茫,试图抓住那些纷乱的思绪,却怎么也理不清。
“如此也好,便先让她去吧。”
他也需要些时日,将自己的内心看清才好。
随行侍从此刻都已到了近前。临去前,他迅速挑了十人出来,吩咐道:“且跟上去,将夫人送至宁州孙使君处。”
这一路过去,要经过豫州大片土地,他仍要多警惕些才好。
……
却道阿绮自西阳出发,不过两日便行至巴陵。
为护住腹中胎儿,她听从戚娘的建议,在过洞庭前停下休整一日。
这日,她趁着日头不毒时,与翠微等一同在岸边散步。
便在距他们停靠处数十丈处,也正停泊着一艘轻舟,上不过十人,个个身着黑甲,面容端肃,魁硕威武,气势内敛却自有种瘆人的压迫感。
翠微悄悄指了指远处数人,道:“女郎,那些人可是自西阳跟至此处了。”
阿绮早知那些人乃郗翰之手下亲信,只淡淡瞥一眼,道:“不必理会,他们愿跟便跟着吧。”
既非来阻碍她的,自无需担忧。
翠微与戚娘又仔细回头看了看,见那些人仍只是十分克制地远远跟着,未曾上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正说笑间,有奔马至。
身后跟随那十人登时迅速靠近,个个将手搁在腰间刀柄上,警惕地望着那渐近的奔马。
其中为首者冲阿绮道:“夫人且避开些!”
说罢,便转过身去,仿佛随时要与那策马之人拔刀相向。
阿绮仔细瞧了瞧那渐近之人,忙示意那十侍卫退下,道:“不必担忧,他是我的人。”
那十人面面相觑,听令退后。
来人是谷梁。
他看来衣衫脏污,满面风尘,当是星夜兼程地赶来,中途未曾停歇,容色间除疲惫,更有几分紧张。
他到数丈外勒马停住,下来径直上前,面色有些焦急,冲阿绮拜道:“夫人,建康的事已明了了。”
阿绮立刻明白,他说的是数月前,她派他再去建康查的,关于天子萧明棠与同泰寺高僧道远间的密事。
她心中一动,忙将他引至无人处,命身边婢子等四下看着,方悄声问:“如何?查到了什么?”
谷梁肃然点头,将所知一一道来:“据后来的多次打探得知,陛下——似乎并非先帝亲子,而是太后与道远私生之子。”
“甚至当年,庐陵大长公主早产而亡之事,也另有隐情。”
庐陵大长公主便是阿绮的母亲。
谷梁遂将在建康探听到之事一一道来。
原来,当日留在同泰寺为知客僧的手下,自寻到大殿中佛像后的隐蔽处后,便又数次趁着太后与皇帝入寺时,偷偷潜入探听,终于在一次见道远单与天子独处时,听到了秘事。
那一日,正是二月初五,阿绮的生辰。
年轻的天子萧明棠跟随苏后入寺中,却一反常态,未如大多时候般心生抗拒,而是十分顺从地随着道远入了大殿。
然而他并不是来听禅的。
他亲自跪在佛前,对着慈悲佛祖,深深地忏悔罪孽。
年轻的天子,不但在年幼时,曾窥破母亲与道远的苟且之事,更曾亲手将母亲身边的婢子残忍扼杀。
那婢子本是太后亲信,当年曾替太后亲手将怀着身孕的庐陵公主推倒,致使其当夜难产而亡。
庐陵公主当年与还是皇后的苏后入寺中进香,不慎窥破苏后与道远之事,才遭如此毒手。
而萧明棠自幼时窥破母亲丑事后,便私下将那婢子寻来,不断拷问,才知晓了其中原委。
惊讶痛苦之余,萧明棠只觉难以接受那婢子所说,失手之下,将人扼死……
那知客僧留在佛像后,不但将萧明棠断断续续的忏悔都听入耳中,更亲耳听到,道远唤萧明棠作“我儿”!
道远自小遁入佛门,却如此唤天子,且又与苏后多年苟且,三人之关系,自不难推测。
此事让阿绮惊怒而不知所措。
萧明棠的身世,她先前已隐约有了猜测,可当年母亲的死,她却从未有过怀疑。
如此想来,前世的她,连同父亲与母亲,一家三人,竟无一逃过那对母子的毒手。
她本还有些麻木的心底忽然涌起一阵难以克制的急痛,带着丝丝缕缕的晕眩,令她一下身形摇晃,竟要往一旁倒去。
幸而翠微站得不远,见状忙上前来将她扶住,焦急问:“女郎可还好?”
阿绮半倚在她身上,深深喘息,尽力想着腹中的孩子,半晌才忍下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渐渐稳住恨意与痛意交织的心神。
“我没事。翠微,你扶我上船去吧,我想快些到宁州……”
见她如此脆弱模样,翠微心疼不已,忙又唤来两个婢子,一同搀着她便要往船上去。
谷梁自然也心有不忍,可仍是提醒道:“夫人,还有一事——建康似还有人在密切监视太后与陛下动向,我先前一月出入同泰寺,已被那些人发现,此番赶回,他们似也一路紧随。”
他正是隐隐察觉有人跟随,遂未令那知客僧将事情写作书信送来,而是亲自转述,以免被人盗去。
阿绮面色苍白,闻言又是一凛。
如此关注苏后与萧明棠二人之动向,又能如此明目张胆,一路尾随而来的,她实在想不到几人,答案几是呼之欲出。
她勉强点头,冲他道:“我知晓了。多谢足下近来费心,且先上船休息吧。”
谷梁遂领命下去。
一行人未再多逗留,只重新登船,沿江入洞庭继续往西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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