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绮!”
郗翰之一声惊呼,浑身冷汗,急喘不已,猛然睁眸,自榻上惊坐而起。
屋中香烟缭绕,屋外日光明媚,俨然仍是夏日的午后。
原来又是一场前世异梦。
他想起方才梦中望着阿绮一跃而下时,仿如万箭穿心般的疼痛与悔恨,仍是一阵心悸。
上一世,他醒悟时已太晚,饶是后来一心想补偿,却早已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只能眼睁睁望着她那样惨烈地结束生命。
这一世,他好容易有机会重来,欲以后半生弥补之。
可不知为何,今日听闻她往宁州去后,便始终有些不安,仿佛她这一去,便不会再归来。
到此刻,心中那一阵不好的预感,已隐隐到了顶峰。
他抹了把额角冷汗,忍着心口隐痛,几乎有些冲动,想即刻便更衣出去,不顾一切地将她追回来。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使君,夫人命人送了信回来。”
“进来。”
那人得了允许,便推门而入,手中捧着完整封口的竹筒,恭敬奉至桌案上。
郗翰之垂眸望着案上之物,眉心又是一阵跳动,心底的缺口仿佛也更大了些,一时竟不敢伸去拆开阅览。
她将嫁妆带走了半数,如今才走不过数日,便命人送信回来,实在有些反常。
他深吸一口气,先命那人退下,瞪眼望着那竹筒许久,方伸手将封在其中的柔软缣帛取出,缓缓摊开在眼前。
信上的字迹仍是那般娟灵秀逸,令人阅之便觉如观涓涓细流,清澈柔美,又沁人心脾。
然其中所写,却令他的一颗跳动不安的心登时凉了大半——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郎君相离之后,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信后更附一首《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这是汉时乐府诗歌,素来是女子赠给即将诀别的负心郎君的。
郗翰之呆在原地,垂头怔怔望了许久,来来回回,一字一句默念数遍,才终于明白,他收到的,竟是一封和离之书!
那一个个乌黑娟秀的字迹映在眼前,仿佛化作利箭,密密麻麻射入他心窝,令他剧痛难当。
她果然是走了。
趁着他以为二人已将过往误会解开,放松警惕时,她毫无征兆地将他抛下,独自离去了。
他只觉胸口一阵窒息闷痛,下意识单手捂额,阖眼缓缓仰躺至身后榻上,无力而痛苦。
原来,这些时日里,她对他的那一点温柔与顺从,统统都是假的,她下定决心要离他而去,自她想起前尘往事那一日起,便从未改变。
他无声苦笑。
从前的他,意气之下,不查真相,便赠她休书,令她往后的日子,都落入重重黑暗深渊。
如今的他,得她一纸和离书,大约也算咎由自取了。
他只觉如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彻骨的寒冷令他痛苦不已。
当年独留姑孰的她,是否也如他此刻一般,失望与苦涩交织,仿佛沉入水中,难以呼吸?
他眼前渐渐浮现出这些时日以来,二人一同相处的情景。
亲密厮磨,相互依偎也罢,一同散步,都弄汤饼也罢,她都是笑着的。
他分明再未在她眼中见过先前常有的鄙夷与冷漠,偶尔更能见她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情。
她待他,应当已没了从前的怨恨之意,却为何仍执意要离他远去?
他再三表明余生弥补之意,为何她始终不愿给他机会?
痛苦之余,他心底的困惑也渐渐累计,越发难以消解。
他再度深深喘息,自榻上一跃而起,匆匆更衣,将那和离书收入袖中,出屋大步而去。
刘澍恩随侍在外,正要来唤,一见他出来,忙跟上前,问:“使君,军中的布置都已好了,咱们何时出发?”
郗翰之脚步未停,闻言道:“吩咐下去,命敬道仍时刻紧盯鄱阳与江陵二地的情况,若有异动,随时来报。至于军中,”他略思忖一瞬,“仍照先前咱们的安排,五万人先往鄱阳去,其余留在寿春,待半月后,往江陵去。”
刘澍恩一一应下,才去吩咐了近侍,又见他直奔马厩,俨然是要出去,心中一惊,忙问:“使君这是要往哪儿去?”
郗翰之已到了马厩边,接过身旁仆从递来的常备干粮与水囊,正牵着马往外去。
闻言他脚步一顿,面色沉了沉,哑声道:“我得先去见她。”
刘澍恩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指的到底是何人,见他已牵马而出,只得急忙跟上。
……
西阳郡中,浩浩江边,阿绮乘着马车,缓缓行进。
此处已是豫州与荆州交界处,待弃马登船,溯流而上,便入豫州境。
翠微伴着阿绮同坐车中,见她面色苍白,半阖着眼,额覆细汗,略显疲惫的模样,不由伸出手去,一面以丝帕替她轻拭汗珠,一面打着扇驱走炎热。
“女郎,就要到江边渡口了,咱们可还要寻驿站多歇一日,养好精神再登船?”
阿绮靠在软枕上,蹙眉动了动,摆手道:“不必,如今我这身子,还是早些到宁州去,安顿下来静养才好。”
她如今怀了身孕,虽还未有太多反应,可已渐渐开始觉得嗜睡无力,恐怕不久便要开始孕吐。
此刻在路上多耽误时日,反而不好。
那日得知腹中有子后,她也曾犹豫过。
毕竟她已决意要离开郗翰之,往后独居,一人带着孩子,总有不便。
可身为女子,仿佛天生便舐犊情深。
随着这几日的思忖,她已慢慢接受了此事。
这当是上天不忍她往后要孤独半生,才赐予她的意外之喜。
往后的数月时间里,她要以自己的骨血,将腹中那一颗小小的种子一点点孕育长大。
待孩子出世,她也要亲自细心照料着,将全部心血都倾注下。既没父亲,她这个母亲便要给孩子更多的关爱,让孩子无忧无虑地一点点长大。
再不要像她一般孤独又可怜。
阿绮下意识抚着腹部,面上露出温柔笑意。
翠微看在眼中,登时也明白了她的顾虑,轻叹一声,道:“如此也好。只是等女郎登了船,定要多多休养着,安胎药更要一日不落地喝。”
阿绮方才闭目养神一阵,此刻精神已好了许多,闻言促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如今年纪也不大,倒越来越像戚娘了。”
二人正说笑着,宽阔的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随行的仆从靠近二人马车,道:“夫人,后头有一队人正追上来,看来像是使君。”
阿绮面上的笑意一下顿住了。
翠微心中担忧,低声问:“女郎,定是使君已收到了信,这才追了过来,咱们如何是好?”
阿绮闭了闭眼,道:“不必担心,战事将近,他不会怎样,很快便会离去。”
她有意趁着此时离开,便是料定他即使发现后追上来质问,也会碍于战事将近,大局当前,无法与她长久僵持。
说罢,她平复下心底波动的情绪,扬声吩咐:“先停一停吧。”
来了也好,她恰也亲自将话与他说清楚。
……
宽阔的大道上,已可见不远处的滔滔大江。
行在前方队伍中的一辆宽阔马车已然停下,单独逗留在道边,仿佛正静静等待。
郗翰之勒了勒缰绳,放缓速度,命随行侍从也停在此处,自己一人驾马上前。
他知道,那是阿绮的车架。
这一路星夜兼程地赶来,他本十分迫切地想见到她。
可此刻到了眼前,近在咫尺时,却莫名近乡情怯似的,不敢直冲而上,生怕见到她最无情冷漠的那一面,便将先前好容易累积起来的勇气统统击碎。
心底的执念不知何时竟已经那样深,让素来无所畏惧的他,也有了软肋。
他握着缰绳的手紧紧攥住,待靠近时,翻身下马,掀开车帘。
车中,阿绮手持团扇,正襟危坐,早已等着,见他来了,微微一笑,道:“郎君来了,请坐吧。”
她说话时,面容恬淡,语调温柔,仿佛自己并未出走,只是在迎郎君归家一般。
郗翰之默了默,说不清心底滋味,大步入内,至她身边坐下,望向一旁翠微,冷冷道:“你先出去。”
翠微未动,先看向阿绮,见她点头,方退出车外等候。
一时只余二人在车中,原本宽敞的车厢忽而显出几分逼仄。
“阿绮……”
郗翰之望着眼前女子熟悉的柔美面庞,原本满腔的话一下被堵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绮清澈晶莹的眼眸毫不避讳地凝着他,唇边笑意不减,道:“郎君此来,可是为问我,为何要离开?”
“是。”
郗翰之搁在膝头的双掌紧握成拳,声音里也多了紧绷:“我以为,这些时日,你我的误会已然消解。”
“从前的一切,都是我对不住你,我说过,从此会待你好,不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以为,我的真心实意,你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说着,原本还努力克制,勉强能保持平静的语调,已渐渐饱含痛苦的困惑与懊恼的质问。
“阿绮,你要怎样才愿相信我,给我机会,让我好好照顾你?”
阿绮始终静静望着他的面容。
他的轮廓仍是俊朗而深刻,只是因连日的奔波,原本白皙俊秀的面庞已变得有些黝黑,一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渴求与困惑,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阿绮面上的笑容稍稍淡了。
她别开眼,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我信郎君是个守诺之人,从前说过的话,定会做到。”
“那你为何——”郗翰之眼眸有些发亮,隐隐期待着她的转变。
可她只飞快地笑了笑。
“我也曾有几回,只差一点,便决定留在郎君身边了。可最后,我还是未能说服自己。”
“我想要的,是个真正一心一意爱我敬我的郎君。若他待我如此,我必同等回报。”
她重新望向错愕的他,带着几分恍惚的清澈眼眸悄悄勇气一层朦胧泪意。
“可是郎君,你待我好,却不过是因心中有愧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书信内容来源唐代放妻书,参看百度词条“赵宗敏谨立休放妻书”。
《白头吟》为汉乐府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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