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言,崔萱自从万寿迁居滇池后,因地势变高,又逢才生产完,便有些不适,每日里常郁郁寡欢,不过数月,便落了一身病痛,正想请阿绮再去探望一番。
恰逢郗翰之为备战,日日在外,早出晚归,到这日,更是因先前燕国之地有些急事,已连夜赶去处理,并不在府中。
这日一早,阿绮便领着翠微往刘夫人处去,将信中事与告之,道:“婆母,我二人情同嫡亲姊姐,她如今远离亲人,孤身在蛮荒之地,又是才生产过,我总得去瞧一瞧才好。”
刘夫人因先前红夫之事,备受打击,近来留在府中,再不敢多管旁的事情,又听了儿子的话,心中越发觉得只这个正经娶回来的儿媳才是最可靠的。
她更听说,先前在蜀地一战,阿绮的这位堂姊嫁的孙使君,亦替益州安置了许多僚人。
此刻听阿绮如此说,刘夫人哪有不允的道理?只是又想到路途遥远,不由有些担忧:“姊妹间有这样的情谊,自然是好事,我绝不会阻你。只是如今天尚有些热,你赶去又十分遥远,可千万别累着自己。”
她想了想,又道:“不如等翰之归来,叫他多派些人送你去?”
阿绮笑着摇头,道:“郎君如今正要备战,实不该多劳烦他。我先前已去过一回了,多带些人便好了。”
刘夫人听她如此说,也不再坚持,只又嘱咐她多加小心,千万记得照顾自己。
阿绮得了应允,自刘夫人处回去后,便即刻便命众人将已收拾好的东西都带上,稍作休整便要启程。
翠微早知道她的打算,回寝房中去,替她取来衣裙换上时,却仍是忍不住小心打量她脸色,悄声问:“女郎,咱们——真的要走吗?”
阿绮自刘夫人处回来后,便始终容色淡淡,此时听翠微问,不由心神恍惚。
她的目光自屋里的床榻、橱柜、屏风,乃至枕衾、长毯、香炉等一一拂过,眼前仿佛也浮现了过往一年多的点滴。
翠微见她如此,只道她心中犹豫,又道:“眼下使君待女郎,似也是真心的。况且,前几日医家也说了——”
话至此处,她忽然咽下,不敢多言。
阿绮默默望她一眼,下意识伸手抚了抚小腹,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掠过一阵奇异的怅然与悸动。
月事迟迟未来,她心中不安,前几日避开郗翰之,悄悄请了医家来看,这才知晓,她已有了一月的身孕。
那时她只觉不敢相信。
上一世为求子,她不曾间断地服了整整两年的苦涩药汁,却始终求而不得。
这一世,她早已放弃,本以为此生与子嗣无缘,却不曾想,意外之中,却圆了从前的心愿。
她心中疑惑,总觉哪里不对,勉强平复下复杂心绪,思来想去许久,方想起库房中的那几坛青梅酒。
即便是天子所赐,也不过是寻常之物,哪里需要命人时时盯着?
她遂命人趁着在库中整理时,悄悄取些那酒,交给医家鉴别,这才知晓其中原委。
原来,她前世始终不孕,并非是因幼时病根,而是被人暗中下药。
那下药之人,竟又是萧明棠。
一时她心中不知是怨恨还是遗憾,只觉复杂而难以名状。
想来郗翰之早已知晓了其中原委,却刻意隐瞒于她。
“翠微,你也觉他待我好吗?”
她话音清淡,分明未含多余情绪,可听在人耳中,却莫名显出几分寂寥来。
翠微仔细想了想,道:“不好吗?如今郎君待女郎,几是百依百顺的,婢实在寻不出什么错处了。”
阿绮闻言轻笑一声,面上闪过几分无奈与失落。
她拢了拢已然换好的衣衫,摇头道:“他啊,对我好,却不是为了我。”
……
为了在郗翰之归来前便离开,阿绮午后便出发了。
此番她几是将亲近的仆婢们尽数带上,库房中有用的米粮、财物等,也都一一带上。
刘夫人是个不管事的,儿媳并非头一遭往宁州去,见状也只道她小心谨慎,又心疼堂姊,遂多带些人与财物去,并未多想。
而府中曾奉使君之命,注意着夫人动向的仆妇们,虽觉她此举怪异,可想起自上月回寿春后,使君便未再吩咐她们多留意夫人,遂也不敢多嘴。
如此,阿绮如愿以偿,好无阻力地再度踏上前往宁州的道路。
这一回,她仍是走先前的路,越过大别山往西阳后,改水路往宁州。
因已走过一回,对沿途的情况已熟悉了,此次行来,倒十分顺利,不过两日,便已将近大别山麓。
阿绮早已写好了书信,眼见时机已到,便自行囊中取出,捧在手中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方交到翠微手中:“将这信送回寿春去,交给郎君吧。”
翠微早已见过信中内容,接到手里,不由抖了抖,又细细观了她神色,犹豫一瞬,方领命下去。
阿绮如何性子,她自是知道的,一旦打定了主意,旁人如何劝,都不会再动摇。
……
却说郗翰之在燕地逗留不过两日,将公务处理好后,便又带着人回寿春去。
军中已然万事俱备,他本可直接领军往江州去。
可不知为何,他心底总有几分莫名的不安。
临出征前,他想先回家去看一眼。
已是七月,天气炎热。
郗翰之归去时,仍如先前一般,直接往刘夫人处问候。
这一路行去,他只觉府中看来,竟比先前少了许多人,还是白日,便已显得空空荡荡,不由心中越发不安。
一入刘夫人屋中,他稍稍行礼后,便冲刘夫人道:“母亲,怎我今日回来,觉得府里少了些人?我离去这几日,可曾有什么事?”
刘夫人因天热,精神有些恹恹的,由婢子服侍着饮了几口冰镇的梅子汤后,方觉舒畅了些。
她撑着精神要替儿子打扇,闻言叹道:“可不是少了许多人?连我也觉冷清了。前几日,儿媳收到宁州堂姊送来的信,说是堂姊因才生产不久后,便迁了地方,大约有些水土不服,身子亏损,甚是想念儿媳,邀她去探望一趟。如今,儿媳已出发了几日。”
“往宁州去了?”郗翰之下意识蹙眉,“她可曾说了什么?”
不知为何,他总觉此事有些不对,可她往宁州去探望崔萱,仿佛又是常事。
刘夫人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儿媳未说过什么,只让我一人在府中时,也要好好注意身子,时时请医家来看一看。”
刘夫人想着儿媳平日温和有礼,端方美丽的样子,一时竟有些挂念。
“从前未觉得,如今才知道,儿媳真真是个宽和之人。”
她近来细细回想红夫在时的一言一行,这才渐渐明白,自己从前听了红夫的挑拨之言,竟是好几次都误会了阿绮。
可阿绮却从未恼过,始终如过去一般待她这个婆母,与她从前在民间听说过的高门里难伺候的娇贵女郎截然不同。
郗翰之有些心不在焉,闻言笑了笑,道:“儿子同母亲说过的,阿绮的父亲,品性高洁,心怀大义,为人刚正,是天底下最令儿子敬服之人,那样的人物教导出的女儿,自然也是一样的好。”
刘夫人此刻哪里还会不相信,忙连连点头:“是是是,从前我糊涂了,往后定待她如亲女儿一样疼,如何待你,便如何待她。”
母子二人又一同用了点心,说了会儿话。
郗翰之将接下来的战事稍同母亲说过后,便回寝房中去了。
偌大的院落,往日总是十分热闹生动的,如今却显得格外寂静,即便那一草一木仍是被精心养护过的模样,可在骄阳曝晒下,也显出几分颓丧的蔫蔫之气。
郗翰之面色沉了沉,默默立在院门处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知道有婢子上前轻唤,方回过神来,往屋中去。
屋子里亦是寂寥一片。
床榻上也好,桌案上也罢,阿绮喜爱的笔墨与缣帛不见了,香囊与香炉也空了。
他打开橱柜,其中属于阿绮的衣物,也统统没了,只他一人的衣衫孤零零地在。
他心中总有些不安,却说不出为何。
正出神间,门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响,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便到脚边。
他低头看去,见已然大了许多的汤饼正蹭在他脚边,咬住他衣摆,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女主人不在,连这畜生都是一副没精神的模样。
他轻叹一声,低头抚了抚汤饼的脑袋,取了块肉干递给它。
待婢子们替他稍稍梳洗更衣后,他便将先前刘澍恩安排在府里的一仆妇唤来,问:“夫人离去前,可曾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那仆妇互相看了看,回忆道:“夫人并无许多不妥。不久前,唤了医家来看诊,后来也未见服药,应当无碍。”
她想了想,蹙眉道:“倒是后来两日,夫人命人将库房中的不少财物都重新整理了,此番往宁州去,也一并带走了,大约是要赠给宁州的那位夫人。婢本想向刘参军汇报,可刘参军随使君去了北边,使君后来也未再令婢等多留意夫人,遂未当即告之刘参军。”
郗翰之蹙眉问:“库中财物,她带走了多少?”
他知道,库房中所存,皆是她从崔家带来的嫁妆,部分留在建康,余下带来寿春。
那仆妇道:“婢不敢私入夫人库中,只大约地估了估,夫人当带走了十之四五。”
连嫁妆也带走了半数。
郗翰之只觉眉心跳动,心中不安的预感愈甚,沉默片刻,方命她退下。
屋里没了人,越发冷清。
他行至案边,取了她平日常用的香,投入香炉中点燃。
袅袅烟雾升腾起,凝神香气钻入鼻中,方令他原本紧绷的心神稍稍松懈。
他斜倚在榻边,脑中想着事,渐渐阖眼睡去,悄然入梦。
……
三月上巳,日升云净,天光明媚。
经这数月奋战,他终于在这一日,带着骁勇的北府兵,直入都城建康。
一月前,天子见他这昔日的寒门子之势已锐不可当,便匆匆给他加九锡,赐王爵,使他成了有晋一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妄图以这样的殊荣,暂缓他向都城进发的脚步。
可他心中明白,建康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君也好,臣也罢,早已与他势不两立,此时这点微薄的虚名,已不足以令他心动。
更何况,同泰寺中,还有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
阿绮,她还在那儿,期盼着她的郎君,有一日能跨过重重阻碍,回心转意,重新带着她,一同北上,看一看她父亲心心念念的故土。
……
不久前,他在广济寺见过崔萱后,便回去将两年前在姑孰时,府中所有服侍的婢子也好,仆从也罢,统统唤来,一一送到军中审问。
几番查问之下,才终于知道,原来当年的一切,从头至尾,竟都是有人从中作梗!
那作祟者不是旁人,正是远在建康的萧明棠与苏后,和近在眼前的表妹陈红夫。
如此真相,实在令他痛苦不堪,悔恨不及。
整整两年的误会,他却亲手将阿绮推入火坑,直至此时方幡然悔悟。
他当即加快步伐,引兵往建康而来,只盼为时不晚,仍能将她救出苦海,以余生弥补这两年的种种痛苦。
今日,终于要靠近了。
……
建康城附近几座拱卫之城皆已被占领,城中也已有先锋部队提前入内,将街道等都清查肃清过。
他才入城中,便有自皇宫中奔来之人,报道:“使君,一个时辰前,陛下得知建康已被包围的消息,已于宫中自缢,眼下已驾崩。”
他一面策马,一面听着属下的话,面上只稍稍波动,仿佛是恨意与怒火消散了些许,可压抑在心底的痛苦与悔恨却丝毫未得缓解。
刘澍恩随行在侧,问:“使君,陛下驾崩,可要先往宫中去?”
他勒了勒缰绳,稍稍犹豫,可抬眸看一眼远处高耸的佛塔,听着那四角上的铃铎为风所激,荡出的清泠之音,便觉仿佛受到牵引,重新扬鞭奔驰,道:“先去同泰寺!”
建康已在掌中,他该先去见阿绮。
众人遂随他一同绕过宫城。
西北方的同泰寺此刻早已被兵卒们团团包围,偶有僧尼悄悄逃出,也不过行出数步,便又被捉住,关进附近屋舍中。
如今大势已定,只差昭告天下,往来巡逻的士卒们已没了先去的紧绷,渐渐有些懒散。
守在塔下的三卒虽还紧握刀剑,却已趁四下无人,聚在一处说起闲话。
其中一个抬头望一眼浮屠,道:“你们可知,这塔里关的是何人?”
另外两人摇头。
他们皆常年奔走军中,南征北战,未曾听闻过建康城中逸事。
那人嘿嘿一笑,道:“我方才听人说了,里头是使君先前的那位夫人!听闻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当年被使君休弃后,便被天子看上,从此关在这塔里,天子甚至时常来此过夜!”
另两人听了,既惊讶,又好奇,更隐隐几分隐秘的兴奋:“果真如此?那要如何的仙姿,才能得天子如此青睐?”
那人笑意更深:“一会儿见一见不就知晓了?横竖眼下建康都已是使君的了,这妇人不过是使君弃妇,已不是什么尊贵的世家女子了,还不如寻常两家女——”
话音未落,另外两人已面色一变,齐齐望着他身后,颤抖地唤“使君”。
郗翰之不知何时已到了此处,听了方才三人的议论,怒火中烧。
他一言不发,薄唇紧抿唇,抽出长刀落下,便将方才那人单臂砍下。
鲜血喷溅,那人痛叫一声,陡然跪下,另外两人更是吓得瘫软在地。
郗翰之不再看他们一眼,沉着脸抬头望向高塔。眸色沉沉。
恰此时,高耸塔中,渐渐冒出滚滚浓烟。
只听众人惊呼:“着火了!夫人还在塔中!”
他浑身一凛,未及反应,便先冲上前去,夺过士卒们送来的盛满水的桶,一股脑儿倒在身上,下一步便要冲入塔中去。
然他脚步尚未踏出,却又听一阵惊呼。
“夫人坠塔了——”
碧空之下,浓烟滚滚,仿如黑云。
塔尖一抹纤细身影,自窗中一跃而下,黑发素衣,裙裾染火,正迎风坠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820:01:47~2020-05-2915:5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白鹭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南风好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