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红夫坦白后,郗翰之便命人将那自半年多前,自建康来后便始终暗中监视他们的二内侍捉住,扭送建康。
他更亲拟奏疏,上告陛下,称此二内侍居心叵测,挑拨君臣关系,危及朝局,罪不容诛。身为臣子,为表忠心,他这个豫州刺史不该为图安逸,移镇姑孰这般以江为堑的江左安逸之地,而仍该长留寿春,替天子守卫一方疆土。
奏疏送出,未等回应,他便止步江边,不再南下,而是直接堂而皇之地领众人重回寿春。
如今他手中兵马愈盛,所掌土地愈广,已不必如一年多前才离开建康时那般对天子甚至是寻常士族出身的臣子们处处恭敬忍让。
况且,皇帝初掌朝政,便这般对有功之臣,本就要令众臣寒心,若再不依不饶,恐怕要惹非议。
是以回程,他们行得不急不徐,丝毫不惧天子降罪。
实则也果然如此。
萧明棠见暗中布下的棋子不但轻易便被除去,更成了自己的把柄,非但要隐忍住心中羞恼愤意,还得重罚那二内侍,对众臣自省,亲自下旨,安抚郗翰之,称其为股肱之臣,不该受如此冤屈。
实则朝中众臣皆知,那二人出自宫城,分明就是天子亲信,只不过是为维护皇家颜面,只得担下罪责罢了。
如今的郗使君,已与一年多前离开建康时,那个初登高位,为世家们所轻鄙不喜的年轻郎君截然不同了。
此刻世家大族们即便再看不起他,也不敢再轻易表露。一时间众人都在观望,荆、豫二州之统帅,表朔与郗翰之二人间,到底会如何。
不论如何,一场大战总是免不了了。
……
是日傍晚,寿春城中,刺使府内。
阿绮正坐在灯下,凝神提笔,慢慢在缣帛上写着什么,一双清澈乌黑的眼中,闪过几分难掩的颓然之色。
翠微自库房处匆匆归来,步入屋中后,命屋里的婢子们都退出去后,快步行至她身边,低声在她耳边道:“女郎,库房中的东西,这两日已经移得差不多了。”
阿绮“唔”了声,提笔的手也恰好写完。
她眸光微闪,并未直接答话,只将缣帛上的字迹重又浏览一遍,稍稍恍惚片刻后,方缓缓搁下笔,道:“未让旁人发现吧?”
翠微轻声道:“照女郎说的,若有人问起,只道是趁此番归来,将库里的东西重新清点一番,造册后再入库罢了,暂未引人怀疑。”
她说着,忽然想起一事,蹙眉道:“倒是有两位娘子,似对库中先前由陛下命人送来的那些青梅酒格外关心,我挪动其他箱笼物件时,她们都不曾过问,却只特意问了是否要饮那酒,我道女郎不饮,她们方罢休。”
阿绮闻言挑眉,问:“那二人可是咱们崔家家仆?”
翠微摇头:“那二人当是使君手下士卒的家眷,由刘参军安排入府的。”
阿绮沉吟不语。
如此说来,那二人大约是听了郗翰之的吩咐,留意那些青梅酒的。
可那酒是萧明棠所赠,已过去了这样久,他为何仍叫人留意着?
她心底飞快地略过一阵异样,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恰此时,屋外有婢子出言提醒:“使君归来了。”
阿绮闻声,将桌案上的缣帛迅速叠好,塞入翠微手中,向她悄悄递了个眼色。
翠微心领神会,一转身往内室去,藏入箱中。
郗翰之甫入屋中,一双眼便先四下逡巡,待寻到阿绮,见她正坐案边,身旁摆了笔墨,也不待更衣,便先笑着大步上前,道:“可是在习字?”
然行至她身旁,却见案上缣帛仍是素白一片,未见任何墨迹,那搁在一旁的笔尖倒已饱蘸了墨汁。
他稍愣了愣,笑道:“怎还未写?我本还想来瞧瞧。你的字,在女子间素来是别具一格,自有风骨的。”
阿绮抿唇微笑,颊边现出两朵浅浅酒窝,丝毫未见方才异样。
她只垂眸瞥一眼案上素白的缣帛,仿佛撒娇嗔怪般,摇头道:“方才才要写,可眼下郎君归来,我忽然不想写了。”
自回寿春后,她已不再刻意同他保持距离,抗拒疏远,每日里相处,虽不似前世那两年般满是柔情蜜意,到底也已尽力如寻常和睦夫妻一般。
郗翰之从未见过她如此娇俏可爱的模样,一时只顾痴痴望着她扬起的小巧脸庞,心中涌起一阵又酸又甜的爱怜之意。
他情不自禁俯身过去,一手扶住她脸庞,细细吻住她颊边似盛了蜜般的浅浅酒窝,嗓音喑哑道:“不写便不写,我家小阿绮,想要怎样,便能怎样。”
阿绮侧头躲了躲,却恰露出一段纤长洁白的脖颈,迎上他双唇。
她双颊绯红,眸含水雾,容色楚楚,问:“郎君说的可是真的?”
屋里的婢子们早已识趣地退下,翠微也悄悄自屏风后绕出,将屋门阖上。
郗翰之一把将她抱起,放到床边,俯下身去,额头抵住她,笑着吻她红润唇瓣,含糊道:“自然是真的。如今你与母亲,便是我最重要得人。我说话算话,只要答应阿绮的,决不食言。”
阿绮任他痴缠,眉眼弯弯地笑着,趁着间隙轻声道:“郎君要记得自己说的话……”
郗翰之不疑有他。
眼前的女子娇如海棠,艳如桃李,眉梢眼底,鼻尖唇角,一寸寸一缕缕,都牵得他心神荡漾。
此刻便是有□□鸩酒在前,只怕他也要毫不犹豫地饮下,哪还顾得上其他?
过了许久,屋里的痴缠方渐渐止歇。
阿绮累极,闭着眼靠在他肩侧小憩,任他手掌在背后一下一下轻抚。
郗翰之平日最爱她这一身柔腻无暇的肌肤,此刻正有些爱不释手。
他侧过脸去,对上她满是倦意的绯红面庞,只见那两弯秀致黛眉轻轻蹙起,仿佛隐忍着痛苦一般,勾得他心底又是一阵柔软。
他细细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不由伸过手去,将她下颚托起,问:“算算时日,你的月事该要来了吧?”
他隐约记得应当是这两日,只是忘了到底是哪一日。
阿绮闻言,心底却忽而一震。
的确,照先前的日子算,她的月事前日便该来了。可她这两日,非但月事没来,就连从前月事前会有的腹中坠痛之感也并未有,这才一时忽略,此刻经他提醒,方渐渐想起来。
她压下心底异样,缓缓睁眼眸,下意识伸手抚了抚小腹,不动声色道:“大约便在这两日了。不过先前随郎君奔波多日,身子有些疲乏,兴许会稍迟些时日,以前也是常有的。”
郗翰之“唔”了声,眼底闪过幽光,低头去吻了吻她额头,道:“若有不适,定要早些去寻医家来看才好。”
阿绮柔顺地点头,不愿再多说此事,遂道:“郎君此番再回寿春,可是想好了下一步该如何?”
说起此事,郗翰之渐渐凝神,面色间也多了几分沉肃,不如方才般温柔。
“我答应过,要替大司马将北方失土都夺回来,眼下已有燕、蜀二地,便可图谋洛阳、长安。”
阿绮静静听着,思忖片刻,问:“可眼下,郎君后方未安。”
她记得前世,他先是将荆州拿下,方图谋北上。而这一世,他已然先在私下与袁朔有过共识,二人暂都互不侵犯,且他重回寿春的时间,也早了近半年。
郗翰之望着床顶,闻言抚了抚她的乌发,道:“不错,后方未安。”
他自然明白她说的,乃是荆州。
近来袁朔动作颇多,南方的江、广二州,已有大半都为之笼络,已算是都入了他的麾下。
“眼下我仍听命于天子,若袁朔有逾越之举,则我便要替天子先将他除去。观如今之情形,即便袁朔无动作,天子也会寻借口逼他谋反,以期我与他一战,最好两败俱伤,陛下便能坐收渔利。”
他说到此处,话中已带了些难掩的沉痛与愤然。
这便是士族们掌控的天下。
为了争权夺利,内乱不断,却给了胡虏趁虚而入的机会;为保文脉,衣冠南渡,不过区区数十年,便已失了斗志,不思北返故土,只愿偏安一隅,为了所谓的家族荣光,权力富贵,可将百姓与身为汉人的尊严统统舍去。
如今他本可倾力北上,却仍要被国中内乱拖延脚步。
他沉痛地闭了闭眼,将身边之人搂得更紧,脸埋在她发间,嗓音嘶哑道:“阿绮,你会等着我的,对吗?”
他想,无论世人如何看他,身边的女子,定是最懂得他心意的人。
阿绮任他抱着,双眼越过他的发,望向内室屏风上精致的花鸟图案,一时有些恍惚。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郎君,我会的。”
我会在远方,等着听你荡残除凶,收复故土的消息。
……
半月后,果然有消息传来,道袁朔已渐有往扬州进发的态势,不但屡屡派兵在扬州附近行进,更是与鄱阳王萧行之起了冲突。
萧行之乃皇室宗亲,其封地鄱阳位于江州近扬州境处,此时二人起冲突,便代表着身为封疆大吏的袁朔,终于要与萧氏一族彻底翻脸。
眼下萧行之已向建康上奏,请求陛下下令,出兵讨伐袁朔,想来不久后,郗翰之便要领兵前去。
一时间,豫州军情再度紧张起来,郗翰之又开始每日早出晚归,一面勤加操练,一面商议部署。
而阿绮,便在这时,收到了自崔萱自宁州送来的亲笔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