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中,从来都早起的刘夫人,因饮了安神汤,点了安神香,竟一下睡到天大亮时方醒。
婢子们早已在外等候多时,见她醒来,这才入内服侍她梳洗饮食。
红夫每日里都来问安,今日亦然,只是入内时,她的眼底隐隐有因劳累而生出的乌青。
刘夫人见她如此,不由心疼:“昨日本是我难眠,半夜里扰得你也没睡好。”
红夫坐到刘夫人身边,亲手帮一旁的婢子们一同往桌案上布菜,闻言微笑摆手道:“老夫人不必如此说,我年纪尚轻,身子好,偶有几日没睡好,也无碍的。”
刘夫人饮了口热茶,边吃粥饼,边担忧道:“红夫,你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动静?近来好几回,我总觉得夜里迷迷糊糊的,仿佛有人进了我屋中来,似在寻着什么东西。”
红夫持箸的手一顿,眼底闪过暗芒,摇头道:“我未听到动静。老夫人昨夜点了安神香,只怕外头打雷也不一定能将您唤醒,哪里还能听到什么动静?大约是梦里吧。”
她眼珠不动声色在屋里流转片刻,道:“老夫人屋里可有少了什么东西?”
刘夫人忙四下看了看,余光略过妆奁角落中的几片素白,摇头道:“倒也没丢什么。”
自那日后,她又接连收到儿子的另外两封信,无一例外都放在那一处。
红夫暗松了口气,笑着宽慰:“若真有人夜里闯入,又怎会什么也没丢?老夫人多虑了。”
二人慢慢说这话,待刘夫人用罢朝食,郗翰之便回来了。
他未先回寝房更衣,而是径直奔刘夫人处,那张染了尘土的白皙俊容间,难得显出几分凝重之色。
刘夫人与红夫在一处,见儿子归来,本还满脸喜色,一见他这幅模样,登时想起近来收到的信,忙问:“翰之,我儿,你可还好?虽说是打了胜仗,可我瞧你信中——”
话未说完,便被郗翰之打断:“母亲!”
刘夫人意识到红夫在旁,忙住了口。
红夫知这母子二人有话不便当着自己的面说,心中虽有探听之意,却也不好逗留,冲郗翰之略一见礼,便识趣地退去回屋了。
待人走了,郗翰之将门阖上,刘夫人方压低声问:“翰之,你在心中说,咱们府里有别人的耳目,如今可寻到了?”
郗翰之面色愈冷了些,闻言默默点头,道:“母亲可照我信中说的做了?”
刘夫人哪里会不如儿子的意?忙指着不远处妆奁道:“我都记着呢,全在那一处。可——已有多日了,仍然都在,也并未被人偷走呀!”
郗翰之过去将缣帛取出稍做检查。
这信,未被偷走才是对的。既要窥伺在侧,便该难以察觉,只将信中内容记下便好,若贸然偷走,反而引起怀疑。
而母亲屋中,能出入无碍,避开一切耳目之人,屈指可数。
他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却未再对刘夫人多言,只含糊道:“母亲且耐心些,等咱们离开时便知道了。”
他接着便将今早接到的天子旨意说出,又道:“咱们这两三日便得收拾着,要离开寿春了。”
……
院中,早也有仆从来告诉阿绮,言使君已归来,眼下在老夫人处问安,大约不久便要回屋来了。
婢子们一听这话,自觉去屋里将郗翰之日常的衣衫取出,又备了水、巾帕等物,只等他归来。
阿绮本趁着这夏初尚未十分炎热的几天,带着二仆从在院中修剪一处青草软地,闻讯只略抬了抬眼,抿唇不语。
倒是汤饼,不知是否是听懂了“使君”二字,知郗翰之要归来,竟忽而吠了两声,兴冲冲便奔回屋去,将又被它偷走藏起的衣衫拖出,一溜烟至院门处翘首而望。
郗翰之归来时,便见到汤饼这幅摇头摆尾的滑稽模样,面上原本的阴霾顿时退散了许多。
汤饼惯会看人眼色,见他眉目舒展,立刻大步奔上前,扑到他腿边,叼在口中的衣衫也一下盖上去。
郗翰之忍不住笑出声来,摸摸已大了许多的汤饼,扯过它口中的衣衫道:“竟还给我送衣物来了!”
胡娘子见其和颜悦色,也跟着笑道:“使君不知,这几月里,汤饼十分想念使君,每日里入睡前,都要扯着使君的衣物才好,婢也管不了。谁能知道,它本那样怕使君的,如今倒变得最亲近了。”
郗翰之心中一动,未再看摇尾乞怜的汤饼,却将目光往院里望去。
只见廊边一处青草软地边,阿绮也立在原地,默默望着他。
她身姿袅袅,披一身玉色春衫,如云乌发绾起,露出一段莹白纤长的脖颈儿,一张白皙小脸上,有因日光映照而生出的粉霞,令她原本的宁静柔美间,更添了几分娇嫩之色。
因隔得远,郗翰之看不清她眼神,只隐隐觉得那一双乌黑的眼里闪出的盈盈之色,令他心中渐渐地满了。
他目光渐渐深邃,轻声笑了笑,大步上前靠近。
阿绮下意识转过身去,侧对着他,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却被他不由分说地伸手,一下抱到怀里。
她本就泛着红晕的脸颊登时红透了,原本萦绕心间的复杂情绪也淡了不少。
仆婢们见状,纷纷垂首,自觉退出去。
郗翰之望着她略带羞涩的侧脸,搂住她的双臂不由又紧了紧,垂下头去,凑近她耳边,细细亲吻着,嗓音喑哑:“汤饼都想念我了,你呢,这几月里,可曾想过我?”
温热气息夹杂着些许酒意,自阿绮耳畔与脖颈间拂过,带起一阵战栗的恍惚。
她无端生出几分错觉,仿佛二人如前世一般,柔情蜜意,恩爱和睦,只心底隐隐的空旷与悸动,提醒着她风雨将至。
她默默垂眸,并未答他的话,只轻轻道:“郎君可累了?先回屋去更衣吧。”
郗翰之却不容她如此回避,一手捧住她脸庞转到眼前。
“我在军中时,每日都想起你。阿绮,你呢,你可曾想过我?”
他嗓音低沉,带着教人难以忽视的热意与渴求。
阿绮眸光颤动,只觉心中生出几分惶惑。
她沉默许久,只觉眼底有些热,鼻间有些酸时,才扯了扯嘴角,微微点头。
郗翰之怔了怔,渐觉胸中一片飘忽的喜悦。
他虽执拗地问了,心底却并未期盼过她当真能给出肯定的答案,哪知她一反常态,教他愣住原地。
好半晌,他忽而俯身过去,将她吻住。
阿绮被他席卷而来的热情惊得浑身战栗,下意识阖眼,任他厮磨。
郗翰之将她那一点头,当作是她已渐渐开始接受自己的迹象,只觉多日来的沉重心绪一下得到纾解。
他将她一把抱起,纠缠着大步进屋,迫不及待到床边时,动作却忽然变得小心翼翼。
阿绮衣衫退下,朦胧间听他在耳边低语。
“阿绮,多谢你想我。”
……
过了许久,二人纠缠方歇。
郗翰之揽着她光洁脊背,餍足地仰卧着,眼眸微阖。
阿绮已倦了,被搂着枕在他胸膛,却不敢入睡,只静静抬眸,望着他已生出胡茬的下颚,沉默片刻,问:“郎君似有心事?仿佛出征前,便有些不一样。”
她心思敏感,早已察觉他这几月来的异样。陡然的转变虽教她原本坚冷如磐石的心生出动摇,却也会令她本就时时缺少的安全感,愈发少得可怜。
“唔。”郗翰之未觉得有异。
他的确有心事,眼看着就要寻到罪魁祸首,自然除兴奋外,还有几分即将面对真相的忐忑。
他沉吟片刻,缓缓地将府中有奸细之事道出,末了,说:“我如今心中大约也有了猜测,可还未证实,不可随便冤枉人,更不可打草惊蛇。到姑孰时,便可真相大白了。”
“这便是郎君出征前说的,要查明的真相?”
阿绮语气平淡,没什么情绪。
郗翰之郑重点头:“不错,我不容有人在我身边窥伺刺探,心怀恶意。”说着,他侧过脸去,抬起她下巴,暗含深意,“我更不容她伤害你分毫。”
阿绮轻笑了声。
“郎君放心,没人伤得了我。”
郗翰之神色微敛,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平静的语调间,藏了许多别样的情绪,令他难以探知。
……
自接天子旨意后,府中便开始迅速收拾行囊。
阿绮早一个月时便已做了准备,此刻有条不紊,只需将平日仍在用的零碎物件收拾起便好。
临行前夜,翠微检查屋中箱笥橱柜,只等着搬上车去。开其中一柜时,正见其中一封好的竹筒。
她愣了愣,方想起这是一月前阿绮想送往宁州的信,于是取出冲一旁灯下之人问:“女郎,此信可还要送?”
阿绮正梳发,闻言透过铜镜望去,顿了一瞬,垂眸道:“明日便送出去吧。”
翠微点了点头,将那竹筒搁到一旁,又听她道:“咱们的东西,可是照着我说的那般整理的?”
“是,都照女郎说的,与使君的衣物等都分开了。”
阿绮将木梳放回妆奁中,轻扯唇角:“那便好。”
……
第二日一早,郗翰之便领众人自寿春出发南下。
姑孰位于江东,尤近建康,本在扬州腹地,因侨置之豫州便在那附近,萧明棠方有借口将豫州治所迁至那处。
郗翰之将多数北府兵留驻豫州,身边随行者仅万人,至江边时,又得留下大半,可算是傍身者越来越少,如此,也恰合了萧明棠欲令他势单力薄的目的。
也不知是否有意,郗翰之收拾行囊时颇为急迫,可一旦上路,却忽然慢了,尤其越近姑孰,便越缓慢前行,像是在等着什么,更像是心中惧怕,畏缩不前。
此行艰难,前路未知,众人心中都蒙上一层阴霾。
到历阳时,阴霾忽而加剧。
红夫忽然收到父母自新安寄来的急信,言其子田儿因染风寒,多日未愈,竟于半月前夭折了!
红夫见信,当即落泪,惨白着脸连连后退,跌坐在地,顾不得周遭人在,渐渐嚎啕大哭,其凄惨状,教刘夫人等心酸不已。
非但如此,信中更道,新安郡中官府不知从何处得知,先前被罪人李丰缘坐之妇陈氏,为避配舂,竟然私逃往豫州,眼下新安郡中正派人北上来寻,而仍在新安的陈家夫妇,也因恐要因女儿逃走而受牵连。
红夫本为幼子早殇而恸哭不已,待稍平静再想,却觉十分怪异。
寻常犯人出逃,官府哪里还会花这样大的力气,跨那样远的地方来追捕?她本未犯罪,不过是被夫君缘坐,官府更无须如此重视。
况且,当日她离开新安时,分明得了贵人承诺。
此事,恐怕已被人知晓了。
红夫只觉脊背发寒,心中渐渐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