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绮话音柔软,似含着嗔怨,可更多的却是迷茫与疑惑,落入郗翰之耳中,却令他浑身一震。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他从未仔细想过,直到猝不及防被她问及,才渐渐开始回想。
若没有想起那样多的前尘旧梦,他大约真的会如她所料,一心向着自己的亲族,下意识便会以为是妻子行事不妥。
梦里的情形不由一一浮现在眼前。
他忽而自嘲一笑。
是了,那便是本来的他,从来将目光都放在军政之上,对家中之事鲜少理会,以至后来连府中出了奸细都未曾察觉,反而一再误会自己的妻子。
她没有看错,他本就是那样的人。
他心底苦涩更甚,默默轻叹一声,大步行至她眼前,双手握住她肩,一双黑沉眼眸紧紧凝住她,郑重道:“阿绮,我不会那样待你,这里是我的刺史府,而你是刺史夫人,是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你我本是一体,我绝不会随意苛责你,即便是母亲,我也要先便请是非曲直,更何况表妹?”
阿绮怔怔望着他的眼眸,只觉得有些恍惚,一时困惑更甚。
“可陈娘子——她母亲是你的恩人……”
她分明记得,上一世的他,为了报姨母当年的救命哺育之恩,不惜纳表妹为妾,给了她官眷身份,让她免除被亡夫连累需受的刑罚。
“姨母的确待我有恩。”郗翰之眼神蓦地温柔起来,轻抚了抚她的面颊,将她额角碎发一一拢至耳后,嗓音喑哑,“可你的父亲也待我有恩。一个是救命之恩,一个是知遇之恩,你与她,都是恩人之女,而你更是我妻,我如何会偏她?”
阿绮一时怔忡,咬唇讷讷道:“既都是恩人之女,你娶了我,可会娶她?”
郗翰之未料她会这样问,想起梦里自己的确向母亲妥协,纳了表妹为妾,心底竟又几分心虚。
然他望着她晶亮清澈的眼眸,肃然摇头:“不会,能娶你,是蒙大司马不弃,若要报恩,方法自有无数。况且,我已答应过你,断不会再纳旁人。”
阿绮忽而红了眼眶,只觉视线被一层细细水雾蒙住。
时至今日,她竟有些开始相信,他先前的许诺,并非是信口开河,只为暂时哄骗她。
可那又如何?
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出现。如今她已渐渐看淡,早没了多余的期待,他的承诺却姗姗来迟。
她已经不需要了呀。
她含着泪侧过脸,挣开他手,退开两步,背对着他,道:“郎君不必如此。”
郗翰之未等来她的回应,心底一阵失落。
可见她今日仿佛未如先前一般的冷漠无情,到底也有几分安慰。
他不敢咄咄逼人,只立在原地,望着她背影道:“我知你还不愿全然信我,我总会等着你。”
阿绮没再说话,只逃也似的自屏风另一侧绕出,往侧间去陪汤饼。
……
接下来数日,随着战事将近,郗翰之越发早出晚归,即便他仍坚持每日将公事在外处理完再回来,也仍免不了常在半夜见刘澍恩入内来送最新消息。
阿绮自不会扰他处理公事,每日夜里一见刘澍恩来了,便先领着汤饼到别处去玩。自有了汤饼,她只觉多了许多意趣,便是与刘夫人间,也因常带汤饼前去,亲近了许多。
红夫自那日要向她习字被婉拒后,数日里都未曾再来寻过她,听书房的婢子们道,陈娘子隔一两日便会往那处去取些笔墨等,仿佛当真在认真习字。
阿绮不知红夫到底为何忽然要习字,却也并无深究的意思,横竖不常来扰她便好。
如此,便到了出征前夜。
郗翰之未在外久留,白日便将一切都准备好,傍晚前又出城了一趟,至黄昏时便回了府。
因明日一早便要走,又得分别数日,他遂先往刘夫人处拜别,陪着她用了晡食,直过了半个时辰方回自己屋中。
院里一如往日,站了几个婢子,正围着阿绮一同说说笑笑,银色月辉披洒而下,看来温馨动人。
他本有些紧绷的神情骤然松懈,唇边也噙了淡笑,才要往里去,耳边便传来一阵清脆银铃声,紧接着,脚边衣摆便被轻轻扯住。
他低头一看,只见汤饼正靠在他脚边,一面摇着尾巴咬他衣摆,一面仰着头望他,那模样活泼可爱,十分亲热,竟再没一点初来时的防备与抗拒。
果然经多日相处,这小畜生已认得他,俨然也将他当作另一个主人一般。
他笑着俯下|身,伸手揉了揉汤饼毛茸茸的脑袋,示意它松口。
可汤饼呜呜两声,只稍松了松,又去咬他衣摆,把他朝一旁扯。
郗翰之挑眉,不明所以地顺着它拉扯的方向行去。
汤饼兴致勃勃,洁白的小爪子一步步挪动着,最终拉着他在阿绮面前停下,立在两人中间,昂着头摇着尾,一副得意又骄傲的模样,仿佛正等着二人夸奖一般。
阿绮低头望着汤饼,心中一阵错愕,不由悄悄瞪它一眼。
不久前这小家伙还帮她将郗翰之赶走,现在却一下变了个样!
郗翰之却是忍不住笑意加深,冲汤饼夸了声“好孩子”,转头吩咐婢子给它多吃半块小肉干。
汤饼被小肉干一下吸引走了,跟着婢子便往侧间去。余下几人在院里,望着二人不由掩唇偷笑,打趣道:“汤饼如今像是将使君与女郎都认作了主人,知道要教使君与女郎待在一处,和和睦睦才好。”
阿绮脸一下红了,娇娇俏俏,在月光下更多了几分暖色,引得人一阵心颤。
她下意识想开口反驳,可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只侧目瞥一眼郗翰之,肃着脸往屋里去。
郗翰之望着她背影,莫名有些痴,心底后知后觉地泛起一阵热意。
这是她多时来,头一回在他面前显出这样自然羞涩的模样。
他只觉胸口有些翻腾,将要跟着入内服侍他更衣洗漱的婢子们挥退,只自往屋里去,阖上门。
阿绮在屋里替自己斟了杯热茶饮,又取过戚娘备好的丸药服下,连灌了两口水,方将那苦涩的滋味压下,见他一人入内,道:“郎君明日要出征,早些沐浴歇息吧。”
她欲往外间去叫人,却在经过他身旁时,被他一下伸出双臂抱到怀里。
“是啊,明日要出征了。”他凑到她耳边喃喃低语,浑身的热意透过衣物源源不断传递至她肌肤间,将她方才才恢复的面颊一下又红了。
“接下来,至少得有三两月见不着你……”
阿绮没说话,却是想着他此去伐蜀,待将蜀地拿下,建康便要下旨令他移镇姑孰,紧接着,便是他将她抛弃……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自东南归来,已有一年了,二人仅有的这两年,已然过半。
她心中一时滋味复杂,难以言说。
趁她恍惚间,郗翰之已将她抱起至一旁最近的矮榻上,细细地吻上来。
屋里方才被他吹熄了几盏灯,如今仅余两盏仍亮着,暖色昏黄的烛光映照下,她小脸绯红一片,晶莹眼眸一片迷蒙,怔怔望着他,令他心底泛起一阵躁动酥意。
他吻着她双唇,自一片甜蜜间尝出几分苦涩滋味。
那是她服的丸药残余的滋味。
他下意识去抚她平坦小腹,眼底一阵黯淡。
纠缠间,他紧紧搂着她,嵌在怀中,二人仿佛都暗含了些酸苦之意,说不清道不明。
好半晌,屋里动静渐休时,已过夜半。
郗翰之抱着她只小憩片刻,便至鸡鸣。
阿绮仍闭目沉睡,他小心翼翼起身,在她额上亲了亲,以极轻的声音道:“等我回来,查清真相。”
说罢,披衣往外间去。
幽幽月色下,阿绮悄然睁眼,望着外间人影,久久出神。
……
谯氏蜀国建于八年前,其主谯汤称成都王,四年前为秦主羌人姚符封为蜀王。
蜀国处荆、宁二州之北,掌着晋室之门户,一旦为胡虏攻破,便会即刻危及晋室国土,因此郗翰之早有将其攻下的意图。
因蜀国居地势之险,易守难攻,出兵须得出其不意,方能一举拿下。
郗翰之早先已派曾诩入蜀境秘密勘测地形,此番出征,已是做了完全准备。然兵不厌诈,军中最惧消息走漏,他可派人潜入蜀地,谯汤亦会如此。
是以为防敌军刺探军中动向,他早先便与手下心腹商定计策。却密而不发。
依常理,伐蜀当自内水入,因此他料定谯汤会主要于内水设防,再于涪城置重兵,而他偏不走此路。
他携七万人,分作三路,其中两万交先前在南燕立下大功的卫广,作疑兵出内水,扰乱蜀人视线,余下五万则由他亲自率领,自外水进成都。
为防消息走漏,他与卫广虽兵分两路,却皆未对旁人透露半个字,尤其他所率之主力,直行进至白帝城时,才知军中部署。
北府军中尚不知自己动向,更遑论蜀军?
谯汤果然如郗翰之所料,于内水设防,于涪城驻军,依水岸建堡垒防御,一见北府兵另辟蹊径,直击而来,纷纷方寸大乱,连丢数地。
郗翰之趁势而上,各个击破后,合先前两军为一股,以七万之力强攻成都。
谯汤本欲竭力而守,然见颓势已定,竟是命人去捉了欲再度逃走的前弋阳内史娄景,押送至北府军中,以投降求和。
然郗翰之早抱了一句吞下蜀地的决心而来,捉拿娄景不过是个幌子,遂命人暗中伏击,待娄景尚未押送至时,便半道劫杀。
谯汤见避不过最后一战,绝望之下,竟一根白绫将自己吊死在城墙上。
主亡国破,蜀地再入晋室版图。
郗翰之改蜀为益州,以卫广为刺史。
而今,他的势力范围,自以小小南豫州,一下扩大数倍,已隐隐有超袁朔之势。
自成都归去前,他留在衙署,亲自写奏疏上呈朝廷。
刘澍恩心中有担忧:“使君近来接连有大胜,恐怕引陛下猜忌。”
郗翰之将奏疏交他,闻言冷笑道:“无事,皇家式微,士族手中虽还有兵,却皆是散兵,不敢动我。如今陛下若要除我,至多将我召入建康,我不应就是了。”
眼下的他,已如袁朔,人人忌惮,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望着灯下笔墨与缣帛,忽而想起什么,眼光一闪,又提笔写了一封书信,仔细封好,道:“你且将此信送回寿春,记得,叫人定亲自交到母亲手中,勿经旁人手。”
刘澍恩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