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汤药

刘澍恩素来办事利索,当夜便命人取了一坛青梅酒来给医家,第二日便得了消息,至午后,趁郗翰之稍歇时,便满脸凝重地入衙署去了。

郗翰之见他如此,当即挥退侍从,问:“如何?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刘澍恩点头,自袖中取出一块极小的缣帛来,奉至他案上,道:“医家细细品了那酒,发现了些东西,这些便是医家以为,酿酒时,泡在其中的一些药材。”

郗翰之蹙眉,心道那果然不是寻常的青梅酒,竟是以药材一同酿制的,遂垂眸看去,只见缣帛上写了几样药名:

天门冬,黄柏,天花粉,前胡,生地甘,郁金,苦参,大清,白茅根等。

刘澍恩低声道:“医家言,这些药材性皆属寒,入酒共寒食散同服用,本是极好的,尤其发散时,更是效果绝佳。可于本就体寒者,却是伤其根本了,如夫人这般的,恐致宫寒之之症……”

说到此处,他渐渐停了下来,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

郗翰之未觉有异,然方才听对体寒者伤其根本,面色便已渐渐冷厉,眼下见他停下,遂沉着脸问:“宫寒如何?”

他是男子,不懂何为宫寒,刘澍恩亦然,先前在医家处询问时,已红过一回脸,眼下又要自己亲口道出,憨直的脸自然又红了:“宫寒就是——用医家的话说,往后常常会有体虚、手脚寒凉之症,还有……每月月事时,会腹中坠痛,浑身乏力肿胀,日后生养也会更加艰难。总之,夫人饮此酒,无半点好处便是了。”

郗翰之此刻的面色已冷如冰霜,垂眸望着案上那块缣帛,心中愤怒已然难以言说。

“从前却是我大意了,天子年纪虽轻,却极肖似其母,心思深沉,手段歹毒。”

他还记得,在建康时,未满十四岁的天子,便对阿绮有了觊觎之心。

那时他只道二人一同长大,天子又是孩童心性,虽藏了觊觎之心,念着旧情,尚不至于太过分。

可他忘了,在前尘梦境中,将阿绮囚在浮屠中的,就是这个看来年幼单纯的少年天子。

他伸手拾起缣帛,神色郁郁。

刘澍恩踌躇片刻,问:“此事可要由我去提醒夫人?还是使君亲自说?”

如此大事,总要告知夫人,免得她为之所害才好。

然郗翰之却是沉吟片刻,摇头道:“她当是不会碰那酒的。暂不必教她知晓,只命人看着,若她要饮那酒再告诉她。”

若他未意会错,她当是对天子并无情意,尤其后来又知晓了当年崔大司马之死的幕后黑手乃是太后,她更不会再愿碰那酒才是。

而眼下,她似是已认定自己因体寒之症而难孕......

他将捏在手中的缣帛丢至一盘的火盆中,望着灰烬间忽明忽灭的火星,眼中闪过异色。

刘澍恩不知他如何盘算,只领命下去。

……

刺史府中,阿绮自郗翰之离去后,便又回复了往日的习惯,用过朝食后,与婢子们一同在院中散步说话,看一会儿书。

到晌午十分,却听仆从道:“夫人,谷郎君来了。”

谷郎君说的便是谷梁,阿绮忙将人唤进来,屏退左右,问:“足下今日来,可是建康有消息传来?”

算来自当日离开建康至今,已近一年,当已有几分眉目了。

谷梁点头,拱手道:“夫人猜得不错,今日一早,的确有信来了。”

说罢,自袖中取出以火漆密封的信筒奉上,又道:“仆先前留在建康的手下,本在同泰寺附近民居暂居,然近三月未有进展,其中一个便自入寺中,剃度出家,如今虽只做了小小知客僧,到底比先前更近了些,加上用了些心,这便有了消息。”

阿绮接过信筒拆阅,原本淡然的面色渐渐僵住,乌黑明亮的眼眸里,也沉下了些许凝重与嫌恶。

依那信中所言,苏后每月携天子入同泰寺,的确并非只是一心向佛,潜心听禅。

太后每入寺中,必独入大殿,听道远讲经,其余宫人僧尼也好,随行贵妇也罢,都需退避三舍。那人虽成了知客僧,却也苦于看守严密,无法靠近,却是潜在寺中多时,每至夜间,常悄然出外,摸清寺中旁人不知的小道,这才寻到大殿佛像后寻了一处隐蔽所在,趁着太后入寺前,先告假离去,再悄悄潜入,躲在佛像后,不想果然窥见了苏后与道远间的私密。

大殿之上,佛祖慈悲目下,这二人,竟大行苟且之事!

堂堂太后,出身高门,为先帝嫡妻,却与南下而来的高僧有私情!

虽则北方高僧间,也不乏有不守淫戒者,其中更有龟兹来的绝世高僧,被逼娶妻,后又受伎多人,最后与宫人一媾而生二子,传为一段奇闻。

然那都是北方轶事。北方多胡人,虽经多年教化,到底还留存许多蛮俗,惊世骇俗之事从来层出不穷。

南方却是汉人的天下,汉人素来自诩礼仪之邦,凡事皆遵纲常礼仪,于佛事上,更谨守戒律。即便后来因天下大乱,渐渐抛却教条束缚,到底也不能容忍皇室中这样惊世骇俗之事。

想起曾被自己当作亲长一般适逢的太后,不但设计害死她的父亲,更有这样令人鄙夷唾弃的隐秘丑事,阿绮便觉浑身一阵恶心地战栗。

太后平日一副慈眉善目的温和模样,不想内里这样阴毒,竟是一次又一次教人既胆寒,又愤怒,也不知还有多少她尚未察觉的腌臜事。

她深吸一口气,饮茶压下心底嫌恶,将那缣帛烧去,冲谷梁道:“有劳足下这些时日的费心,我定不会亏待。”

谷梁道:“夫人不必言谢,既跟了夫人,从此便供夫人驱使。况兄弟们的家眷如今有了夫人的照拂,都过得安稳舒适,兄弟们都还要向夫人道谢。”

阿绮当日将他们的家眷接入府中来,如今年长者寻了差事做,年幼者则得了读书识字的机会,日后虽不能如士族出身一般平步青云,大展宏图,却也不会在愁谋生,若多努力些,要做个乡县中的差役甚至小吏,也不是难事。与仅仅提供了比寻常富足些的生活比,这才是最教人感激的。

她非但给了他们眼下优渥的生活,更给了他们的子孙后代机会。

阿绮道:“这原是大家应得的。”

谷梁未再多谦虚,只又问:“接下来,夫人可还有打算?”

阿绮沉吟,脑中忽而闪过萧明棠阴郁而充满憎恶的扭曲面容,道:“还需劳烦继续在寺中多留些时日——我记得,陛下也常要听道远讲经,只不知陛下对此事如何作想。”

她心底隐隐已有了猜测,只需加以验证。

谷梁心领神会,应下离去。

……

却道刘夫人处,自昨日知晓儿媳难孕后,便始终担心不已,即便听了儿子的劝,仍是惴惴不安。

是以整整半日,她都歪坐在榻上盘算着,一会儿想着郗翰之的话,一会儿又想着阿绮的话,魂不守舍。

红夫来时,便见刘夫人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求神佛保佑,莫让郗家绝后,连有人入内都未曾察觉,直到她微微抬高了声唤“老夫人”,方令其回过神来。

刘夫人一见是她,起身坐直些,召她到近旁,勉强笑着道:“红夫来了,你倒是个孝顺守礼的孩子,每日都来看我这老妇。”

红夫跪坐到榻上,掩唇笑道:“老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虽是小户人家出身,却也知道分寸,更知要敬重亲长,如今蒙老夫人与表兄收留,我更该好好服侍老夫人,不教表兄在外担心才是。”

刘夫人望着她恭敬的模样,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媳,好容易挤出笑容的脸顿时又垮了下去。

红夫心中一动,想起昨日之事,压低声问:“老夫人可是在替表嫂担心?”

此事本不该对红夫多说,可刘夫人想着都是自家人,犹豫片刻,点头叹道:“是啊,好好一个女郎,怎会有这样的毛病?虽然翰之教我不必担忧,可我——我哪里能一点不操心?”

“自然,老夫人虽不是表兄生母,却与嫡亲的母亲无异,若我姨母知晓老夫人待表兄这样好,定会十分感激。”她说着,眼神闪了闪,“只是我以为,表嫂之事,如表兄所言,老夫人倒暂不必太过忧虑。不过是体寒之症,多饮些药,总会好的。”

刘夫人摇头:“她是崔家的女儿,头上有个公主母亲,皇家那样多的药都未将她医好。”

红夫却笑了:“表嫂从前长在宫中,自然用的都是最好的药,可须知好药不一定能医好疾,民间有许多偏方,表嫂定从未试过,老夫人何妨用一用,兴许哪日便能带来好消息。”

刘夫人一愣,想了想,深觉有理,当即命人去城中寻乡间的医家来,开了民间妇人常用的偏方。

到傍晚时,终于熬出一碗浓浓的药汁来。

……

寝房中,阿绮趁着傍晚,正命人搬了矮榻到门边,与几个年纪小的婢子一面观夕阳,一面说两句诗文。

恰说起诗经中的一篇,婢子们听得入神,便见廊下行来个老妪,正是刘夫人身边服侍的董娘。

只见她手中捧了只大大的碗,碗口上还冒着腾腾热气,壮实的身躯行得有些快,似急着赶来。

好容易行到近前,董娘喘两口气,将大碗奉上,满面堆笑,道:“老夫人昨日得知夫人有体寒之症,今日格外挂念,特意给夫人熬了药来,好好补一补。”

阿绮坐在榻上,晶亮的眸光自董娘面上滑至她手中捧着的大碗,果然见碗中一片黑漆漆的浓郁药汁,大约是因才倒出不久,还十分热,那袅袅雾气正裹挟着一股苦涩难闻的滋味扑鼻而来。

不必亲口尝,便知那药定十分难以下咽。

阿绮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悄然移开视线,并未说话。

她最不喜饮苦药,婢子们都知晓。

翠微观她神色便知她心中不悦,遂起身笑道:“蒙老夫人体贴关怀,只是我家夫人这原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一直服着丸药,乃是建康的名医亲自写的药方,吃着已好了许多,不必再多服其他药了。”

董娘来前早得了刘夫人的嘱咐,闻言忙道:“建康的名医自是绝好的,不过老夫人说,夫人养尊处优,用惯了尚好的药材,却不知民间也常有好物,虽不值钱,却顶用,今日这药,便是乡间的一张偏方,是老夫人特意去求来的,望夫人莫辜负才好。”

原来是来路不明的偏方。

难怪连亲自看诊都不曾有,便能端出一碗药来。

阿绮瞥了眼,神色渐渐冷了。

若是前世的她,为了孝顺婆母,令夫君满意,自然毫不犹豫便饮下,事后更要亲自往刘夫人处去道谢。

可如今的她,实在不愿理会。昨日她直接将难孕之事同刘夫人说出,不过欲令其不必再生不必要的期望,更是在暗示,若想教郗翰之纳妾,她定不会阻挠。

眼下这药,她是绝不会饮的。

“多谢婆母,董娘子且将药放下吧。”

董娘虽想亲自望着她饮下,可到底也不敢直言,只得依言放下,一步三回头地回刘夫人处复命。

戚娘见状,冲着董娘渐行渐远的身影直摇头,不满道:“老夫人怎这般糊涂?药哪里是能随便饮的?也不知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就敢随意拿来给女郎饮。”

众人一时都有些不满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恰此时,郗翰之自衙署归来,才踏入院中。

他方才回来的路上,又想起白日刘澍恩所说那青梅酒中的猫腻,心里莫名地记挂着阿绮,遂未直接去向刘夫人问安,只先回寝房来更衣。

可谁知才入院中,便见寝房外,屋檐下,数个婢子聚在一处,正絮絮地议论着什么,神色皆有些不忿。

而阿绮则斜斜靠坐在榻上,容色淡淡,辨不出喜怒,只出神地望着案上一只冒着热气的瓷碗。

他脚步一滞,行至近前,便嗅到难闻的药味,不由蹙眉垂眸,望着那碗中的药汁。

婢子们见他回来了,忙噤声敛目,躬身行礼。

他随意挥了挥手叫众人起来,未入内去更衣,却是先指着那药碗,侧目望着阿绮问:“你可是病了,怎要饮药?我记得你平日只服丸药,从不饮这样的汤药。”

自那日问过她身边的婢子后,他便将她惧苦嗜甜,不爱喝药这一点记在心里。

说来也怪,若是过去,即便她亲口告诉他,他也未必能记得,如今却是想忘也忘不掉,便是平日用饭,吃到什么甜味的菜式,也总能想起她来。

阿绮却有些诧异,不知素来只将心思放在政事上的他,何时竟关注起这样的细节,遂抬眸道:“我的确只服丸药,难为郎君记得。这药不是我叫熬的,是婆母念我身子虚,去民间寻了偏方来,道我平日用的都是好药,未试过这些民间之物,兴许便能见效了。”

她一贯地细声说着,未带半分不满与责备,听在郗翰之耳中,却多了几分其他意味,教他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他渐渐沉下脸,命人将药取走,沉声道:“你不必饮这药。昨日我已同母亲说过,不必替你操心。她一片好心,只是不懂其中的道理,你莫怪她,一会儿我亲自去同她说。”

言罢,也不回屋更衣,直接转身,先往刘夫人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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