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史府距街市虽不远,这一路回去,却也因格外拥挤而多费了些时。
郗翰之坐在马上,隔着数丈距离,时不时望一眼行在前的马车,心底一阵苦涩。
这一路上,他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赶来,只想早一些见到他的妻子。
可至入了万寿城,心中原本的急切却消退大半,渐渐变作难言的踟蹰与担忧。
她对他这个夫君,从来不假辞色,此番见他这般赶来,定也不会有丝毫喜悦。
方才在花团锦簇,欢歌不断的人群中,他一眼便瞧见了她。
她仍是那般美丽耀眼,即便在那样嘈杂的地方,也掩不住她浑然天成的绰约风姿。
他心中既酸涩,且愧疚,一时驻足,未再靠近,只远远地出神凝望,不忍上前破坏。
然她一舞毕,回首寻望同伴时,却再寻不到。
望着她孤身寻找,目光惘然,仿佛无依浮萍般柔弱的模样,他心底一阵抽痛,似又回到梦境中才揭开血淋淋真相的时刻。
正待他要快步上前,将她带离人群时,却见有人已先一步将她唤住。
那人,正是自多年前,便与崔家渊源颇深的袁朔。
他眼睁睁望着袁朔护着她,一路自人群中穿行而过,又望着她透出粉霞的面上冲袁朔露出真挚的微笑。
那样温和柔静的笑容,是她面对他时,从未有过的。
他忽然有些醒悟。
他的妇人,即便父母皆亡,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也始终是崔氏贵女,生来便该被人捧在手心。
她的身边,从来不缺年轻有为的世家郎君。
若不是崔公的赏识,这样的女郎,如何会嫁给他?
思及此,他心底愧意更甚。
这辈子,大约是上天要惩罚他从前的自以为是与刚愎自用。
只盼他的醒悟,为时不晚。
过了片刻,车马入内史府。
阿绮自下马车后,便始终与崔萱走在一处,与郗翰之保持距离,似有意躲避一般。
郗翰之将她此举看在眼里,本欲主动上前,却终是止住了脚步。
二人自婚后便始终冷淡,隔阂至今,他该多些耐心才是。
入宅院后,自有婢子上前,引郗翰之入寝房中去更衣沐浴,稍加梳洗,拂去满身风尘。
阿绮则亦步亦趋跟着崔萱,怎么也不愿回屋。
崔萱由婢子们扶持着小心翼翼坐到榻边,倚上软枕,望着正垂首摆弄着方才自街市上买来的小物件的妹妹,若有所思道:“郗使君来了,阿绮为何丝毫不见喜悦?”
阿绮只垂着头,咬着唇,默默捻了支小银钗在手中。
崔萱屏退左右,将她手中银钗取走,肃然道:“可是因先前使君要纳妾一事,与使君生了龃龉?”
那日夜里,阿绮虽说无事,可她身为姊姊,到底多留了个心眼,私下问两个从寿春跟来的仆从婢子,这才知晓,那郗翰之的母亲竟已动过给儿子纳妾的心思。
她是长姊,自然了解妹妹,从小便是想寻个一心一意的好郎君,新婚未多久便提纳妾,哪怕最终未成,心中总也已留下阴影。
阿绮闻言,却是一愣,诧异地抬头望向堂姐,待见其目中的笃定,才明白定是身边人说的。
她咬了咬唇,犹豫片刻,摇头道:“不,不是此事……阿姊,我只同你一人说,万莫再告知旁人——我,我曾做过一个梦……”
她遂隐去后来自己被萧明棠所困,暗无天日整整两年的细枝末节,将上汜日所梦之事一一道出。
崔萱惊诧不已,先前反复思量过,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竟会是这样的原缘。
“阿绮,那不过是个梦,如何能当真?”
阿绮早知如此荒唐之事,旁人轻易不会相信,遂摇头道:“阿姊,那不是寻常的梦境,我不过是梦了一夜,却仿佛真已将这一生过完,疲惫不已,再无法如从前一般,做个不闻旁事,一心只记挂夫君的女郎。”
见崔萱仍不相信,她又道:“阿姊的事,我也曾梦过......当日,便是早知阿姊若不嫁给姐夫,便会被堂兄嫁给那位宗王,从此陷入苦海,直到姐夫再归来,方得解脱,我才下决心,定要帮一帮阿姊。”
崔萱这才渐渐有些动摇。
阿绮又道:“况那日知姐夫仕途为堂兄所阻后,我便已料姐夫日后可在宁州大展鸿图。阿姊,你且看着,过不久,此地会因巴蜀之乱,有许多僚人南来,届时此地亦将生乱,姐夫会在那时一举为宁州刺史。”
崔萱从前在建康,受贵族间的风气影响,本就有些信神佛之说,听了妹妹的话,已然信了七八分。
她思忖片刻,轻叹着担忧道:“若当真有神佛托梦于你,所梦皆是真事——真到那时,你预备如何?”
阿绮说出压在心底许久的秘密,此刻正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闻言微笑,将脑袋靠在崔萱肩侧,娇声道:“到那时,我便先抛了他去,南下投奔阿姊,只盼阿姊身边,到时还能容我有一席之地。”
阿绮说得似在玩笑,崔萱听着,却险些落下泪来。
她蓦地想起当初在建康时,妹妹帮她在同泰寺中求过太后,回府的路上,也曾这般求她,往后要留下一席之地。
她伸手搂住妹妹纤弱的身躯,轻拍着低声道:“阿绮既能窥得日后之事,便是神佛慈悲。阿姊都能觅得如意郎君,免去日后一番波折,阿绮定也能得神佛庇佑……”
……
却道郗翰之自梳洗更衣后,未在寝房中见到阿绮,便先被人引至当地僚人村寨中。
因孙宽得了消息,知使君已至,便欲自僚人村寨的宴席中脱身归去。
然那数位部族首领们皆十分热情好客,得知使君乃内史夫人亲眷,非但未让孙宽离去,反又呈上更多饮食歌舞,派人去迎使君来。
若是寻常多年身居高位的士族官员,大约不愿与被视为蛮夷的僚人们多有往来。
然而郗翰之本是寒微出身,又常年领兵,东奔西走,自然知晓在宁州这样的地方,僚人俨然才是真正的主人,遂不曾推拒,当即前往。
这一去,再归来时,已是黄昏。
此地冬日虽不凛冽,可到底是夜里,寒风吹来,仍令人瑟瑟。
郗翰之饮了酒,正觉胸腹间烧燎,此刻教寒风吹过,稍混沌的脑中一下清明许多。
他立在寝房外,方推门入内,便见他的妇人正侧坐在榻上,螓首低垂,露出半截细腻脖颈,对着妆奁,一手执梳,细细梳理着如云乌发。
昏黄的烛光披洒下,与皎如银霜的月光交织,勾勒出朦胧温柔的画面。
郗翰之只觉心头一软。
他移步靠近,情不自禁得坐到她身后,隔着一寸距离,只觉鼻息间萦满她乌发间的幽香。
阿绮的动作一顿,隐隐嗅到一阵酒意。
她执梳的手慢慢放下,透过妆奁中的铜镜望去,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他伸出双臂,自身后将她搂住,取过她手中木梳,一下一下替她悉心梳理。
二人身影交叠在一处,映着烛光,在榻边投下一道浓重阴影,看来宛如交颈鸳鸯。
阿绮眸光微闪,并未挣扎。
“阿绮啊。”
他不甚熟练地替她梳着发,将唇贴近她耳畔,轻唤出声。
“咱们好好过,好不好?”
“你说你想要个一心一意的郎君,我从此便待你一心一意,好不好?”
“我会像崔公待公主一般,一辈子待你好,好不好?”
他一句句地说着,透着醉意的眼眸始终凝着铜镜中的她。
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罢,他从未这般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过话。
阿绮抿唇,移开视线,垂眸低道:“郎君醉了,早些休息吧。”
说着,轻轻挣开他双臂,将木梳收回妆奁,起身离榻,命婢子们入内来服侍他,自己则径直往内室中去,面朝里卧下。
鼻间幽香仍在,怀中温度却渐冷却。
郗翰之愣愣望着内室中侧卧的背影,心底一阵怅然。
婢子们捧水与巾帕,上前替他更衣盥洗后,又照例将矮榻搬至外间门边,铺上被衾,方阖门离去。
屋里只留了一盏灯,郗翰之望着眼前矮榻,轻叹一声,终是熄灯躺下。
……
夜里,阿绮本正安眠,却被一阵绞痛唤醒。
那痛意起自小腹,伴着一阵暖流,一时若隐若现,一时又剧烈难耐,显然是月事至的迹象。
她面颊泛白,额角冒汗,用力咬唇,方未呻吟出声。
细算来,本该还有两日方至,大约是因迁了新地方,适应新水土,方提前了几日。
她强忍着痛,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支撑着床榻,勉强起身趿履,摸着黑要往外间去唤翠微。
然方行出两步,便又一阵痛意袭来,令她一个不防,双腿虚软,狼狈地跌倒在地。
她挣扎着要起身,却因腿脚无力,重又跌坐回去。
正要开口唤人,原本黑暗的屋中却一下被燃起的烛火照亮。
被方才动静惊醒的郗翰之秉着一盏孤灯,快步靠近,蹲下身将她搂住,令她能倚在自己肩上,一面侧目观察她脸色,一面问:“可是病了?是否要叫人去请医家来?”
阿绮难耐地紧闭双眸,摇头道:“不必,只让翠微来便好。”
郗翰之伸手抚了抚她额头,见并不烫,方道了声“好”,将手中烛火搁下,将她横抱起,送回至床上躺下。
行动间,她身上宽松的衣袍上赫然印出一块小小的血渍。
郗翰之手上动作一滞,心下了然,转身去外间,开门将翠微唤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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