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史府中,崔萱一手扶腰,一手执帕,正在前厅中等得有些心焦。
孙宽在旁见她如此模样,往日的坚毅早已消失殆尽,皆化作温柔包容。
他起身上前,自身后将妻子软软抱住,止住她不停来回的步履,一面轻抚她隆起的腹部,一面柔声哄道:“莫心急,总不差这一时半刻,千万别累了自己。”
他自妻子孕后,便越发体贴关怀起来,除衙署中必要的公务外,从不在外与人饮酒等,但凡闲暇,定留在妻子身边。
今日因知妻妹将至,妻子定十分挂心,特意早些归来,陪伴左右。
崔萱脚步一顿,下意识靠后些,依偎入他怀中,轻叹道:“我倒不觉累,大约是因怀着身子,近来越发容易紧张了,眼下阿绮要来,我既高兴,又忍不住地有些坐立不定,只恐她路上不顺。”
话音方落,她因怀胎而渐渐开始浮肿的小腿肚上便开始隐隐抽筋,令她不由地倒抽一口气。
孙宽一惊,忙扶着她到一旁坐下,紧张问:“又抽筋了?”
崔萱咬唇忍痛,点了点头。
孙宽当即蹲下|身,熟稔地替她掀起半边裙摆,隔着裤袜抚上她的小腿,仔细地按揉起来。
恰此时,屋外便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阿绮惊喜的声音:“阿姊,我来了!”
话音方落,人已然踏入屋中。
孙宽起身立到一旁,搀起慌忙要去迎的妻子起来,带着她上前后,方收回手,冲阿绮拱手道了声“女郎”。
他如今已为内史,与从前一小小参军比,已是截然不同,可对成全他与崔萱婚姻的妻妹阿绮,仍如从前一般恭敬。
阿绮亦笑着回礼。
崔萱得见堂妹,方才的忧虑登时一扫而空,正拉着妹妹的手,上下仔细打量着,略心疼道:“你这一身皮肉倒是如从前一样养得好,只是怎么看来轻减了些?”
阿绮道:“此来路途颇远,想来是有些累了吧。”说着,又笑望崔萱,“倒是阿姊,大半年未见,比从前丰润富贵了不少,想来姊夫定十分疼爱阿姊吧!”
孙宽早已知趣地先离去了,余下姐妹二人独处。
崔萱闻言,面色一红,本就因孕期而变得丰润面庞愈多了几分娇态。
她难得有些忸怩,微点了点头,羞涩道:“他的确待我很好,捧在手心里,从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阿绮见状,便知当日自己使计促成的这桩婚事并没错。
二人遂一同往院中去,用了些点心后,又一同看了阿绮带来送与崔萱腹中孩儿的物件,说笑间,已到了夜里。
用过晡食,崔萱先与孙宽在一处厮磨一阵后,便特意来与阿绮同眠。
姐妹二人一同卧在床头,熄了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仿佛又回到了出嫁前的日子。
夜色朦胧,唯月辉映照。
阿绮隔着黑暗望着崔萱隆起的腹部,满心好奇,不由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抚了抚。
那卧在母亲温热腹中的孩儿仿佛有所感应,隔着肚皮在她手掌处踢了踢。
奇异的触感传来,令阿绮一震,讶异道:“阿姊,他——动了!”
崔萱面上是温馨的笑意,侧卧在床上,抚了抚妹妹的手,带着她感知腹中小小的生命。
“他呀,定是知晓今日姨母来了,欣喜得很,正催着姨母也快些怀一胎呢。”
阿绮眼神一动,隔着黑暗望向堂姐温柔真挚的目光,眼眶渐渐泛红,沁出一层盈盈水光,沿着面颊悄然滴落至枕间。
她敛去眸中黯淡,鼻尖微酸,闷声道:“我这辈子,大约都难有子嗣了。”
崔萱一惊,忙拉过她问:“阿绮,你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崔萱如今在孕期,心思格外敏感,听她这般一说,已经联想起近来的许多事:“我记得你自离开建康前,便有些反常,现在想来,你给我的信中,看来都无事,却从未提过你的夫君与婆母,可是他们待你不好?”
阿绮不欲令堂姐担心,闻言忙拭去眼角泪意,摇头道:“没,只是我有时易多思罢了。阿姊也知道,我自小便体弱,恐怕难有孕。”
崔萱这才松了口气,搂着她的臂,安慰道:“原来是此事。你莫多想,一切随缘吧。咱们一日一日的好好调养着,总会好的。我记得你离开建康前,医家还道你只要仔细调养着,总会好的。”
阿绮没说话,只把脑袋靠在堂姐肩上,低低“嗯”了声。
崔萱轻叹一声,抚着她发,又想起白日之事,问:“我听他们说,你这一路前来,是与袁朔同行,他是荆州刺史,更是袁冲之子,如何会与你同行?”
阿绮遂将遇到袁朔一事说出,道:“他道是有事要来见姊夫,虽不知意欲为何,但我看他恐有笼络之心。”
末了,又道:“还有当年父亲之事,也另有隐情。”
当日初知时,她心中难宁,痛与恨交织,此刻再说,已平静了许多。
只是崔萱心中大骇,既震惊于苏后的城府与狠毒,更疼惜本就是孤女,仍要遭此打击的妹妹。
夜深人静时,二人依偎在一处,崔萱搂着妹妹轻拍她后背,低声哄道:“乖阿绮啊,一切都会好的,以后,阿绮定会一生顺遂……”
……
阿绮料得不错,袁朔至万寿见孙宽,的确是有心笼络。
宁州一地与豫、扬等州不同,此处土人部族杂居,势力错综复杂,欲得掌控此地,便须得与各部族首领打交道,从中平衡各方利益,方能得其支持。
孙宽当日便是因替土人们缓解了矛盾,与二部族首领结谊后,方得推举为内史学。
从前多年中,袁朔在此地屡屡受挫,如今知孙宽任了牂柯内史,这便前来,欲笼络之,以待日后之用。
只是孙宽为人谨慎,不论从前在军中,还是如今在宁州,都甚少与人结交,更从不参与旁人争斗,自不会轻易受他笼络。
然因知晓是袁朔亲自将阿绮送来,孙宽也并未直接拒绝,只先令崔萱问过阿绮,知她无异议后,方出言婉拒。
袁朔仿佛对此早有预料,未见丝毫失望之色,反而欣然接受,仍留万寿,日日在此,四处游览。
……
眼看时至十一月,年关将近,牂柯当地僚人亦迎本族年节,街市间热闹非凡。
崔萱亦是头一年随孙宽来此,未曾见过年节胜景,自要带阿绮一同去凑热闹。
孙宽宠爱妻子,本要亲自陪伴左右,可恰又要与当地几位部族首领一同宴饮,只得派了十多个身强力壮,心思缜密的仆从随行,护着姐妹二人出游。
街市上,果然与建康截然不同,除各地皆有的商贩外,当地僚人擅歌舞,整日里歌舞不休,更多了许多质朴纯善的欢乐氛围。
阿绮见此情形,越发开怀,忍不住要往人群中去。
因崔萱怀了身孕,格外谨慎些,遂自留在车中远远一观,只让仆从护着妹妹过去。
人群中,不少衣着鲜艳,头戴银饰的少女正欢快歌舞,动听的歌声不必丝竹为伴,便令人为之感染,热烈的舞步更令人目不暇接。
阿绮只觉眼花缭乱,一时入了迷,正要回身冲同行而来的翠微等人说话,却忽被周遭热情的少女们拉住手,一同带着往道中去,欲与之共舞。
僚人少女虽个个生得身量娇小,却活泼健康,尤其那一身黝黑的肤色,在日光下显得淳朴而热烈。她们拉得阿绮推拒不得,只得笑着与之围圈共舞。
她听不懂僚人们说的话,却因能感知她们的欢喜与善意,一面同舞,一面愈觉畅快欢乐,不知不觉间,便已融入其中。
半晌过去,待再停歇时,她已然有些疲累,冲少女们歉然摇头后,便退出人群。
然方才人来人往,她早已随着少女们行出许多路,此刻再转头时,本一路跟随的仆从们早已不知所踪。
正愣神间,左肩处便被人轻拍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道熟悉带笑的嗓音:“可是与人走散了?”
阿绮回首,正见袁朔满面笑意,恰立在身后。
她忙退了半步,掩住面上未及收敛的笑容,点头道:“原来是袁使君。不错,方才兴之所至,与女郎们同舞,此时却寻不到家中人了。”
她说着,一双灵动美眸又下意识往四下望去。
袁朔望着眼前轻喘不已,额覆薄汗,面带红晕,仿如一朵带露娇花的女郎,不由想起方才远远见她在人群中欢快舞动的模样。
从小到大,她都是一贯的好颜色,不论身在何处,哪怕是方才那般的花团锦簇,教人眼花缭乱的场景中,也能一眼便教人瞧见。
他眸光微闪,伸手指了指前方,道:“我方才见到你堂姐了,这便带你去吧。”
说着,先往前行去,以高大的身躯替她在络绎的人群中辟出一条道来。
阿绮抿了抿唇,终是跟了上去。
待行过人群最是密集的一处,二人方并排前行。
不远处,已可见崔萱正自马车中探出脸来,略带焦急地寻望。
阿绮转头冲袁朔道谢,正要离去,却听他温声道:“明日我便要走了。他若待你不好,你可来寻我。”
阿绮脚步一顿,对上他温柔的面目,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正待一句“多谢”要说出口时,她却忽然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不远处,人群稍稀处,正有数人驾高头大马,沿着道边缓行而来。
其中为首者,一身银甲,面白而美,眉目俊朗,虽身染尘土,却丝毫未损其风度。
那正是郗翰之。
他显然也已瞧见了她,正直直望过来。
阿绮的神色一下淡了许多。
她停下脚步,避开他视线,转身冲袁朔微笑了笑,道了声“多谢使君,一路珍重”,便低着头匆匆往崔萱身边去。
崔萱方才寻不到她,正有些急,此刻见她,也顾不得正挺着肚子,三两步下车来,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道:“可吓坏了我,你在此人生地不熟的,又不会说他们僚人的话,若是走散了,可不好!”
阿绮勉强笑了笑,安慰道:“阿姊,我无事的。”
话音落下,郗翰之已翻身下马,立在几步外,牵马的手因紧绷而露出泛白的骨节,一双深邃的眼眸里透出疲惫与沉郁之色。
“阿绮。”
他嗓音干涩而低哑,一声轻呼仿佛饱含了无限克制与复杂的情绪。
阿绮敛眸,不再看他,亦未说话,唇边的笑意也淡了。
倒是崔萱,这才发现郗翰之,诧异道:“使君竟这样快便来了!”
三日前,郗翰之已然派人先将他将至的消息传来。其时略算一算路程,当还有四五日方至,谁知他不过三日便来了,观情形,当是一路星夜兼程赶来。
她遂笑道:“想来使君当已十分劳累,且先一同回府吧。”
郗翰之却未说话,抬眸瞧一眼已转身离去,只余背影的袁朔后,方定定望着阿绮。
周遭欢歌仍在,阿绮却早已失了兴致。
她近来本十分愉悦。
牂柯全然没有从前听说的传闻那般蛮荒闭塞,此地的气候也罢,风俗也罢,都令她眼前一亮,在此大半个月,她已然将此地当做心中一片净土一般。
可便是在她最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时刻,郗翰之却提前到了。
这感觉,仿佛是心中一片独所珍爱的静谧之地,骤然被人闯入一般难受。然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率性而为,将他赶走。
她只垂着头,略咬了咬唇,道了声“回吧”,便率先转身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