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行舟

已是初冬,拂晓时分却罕见的响起了惊雷,仿佛开天辟地般振聋发聩。

微弱的晨光裹挟着阴湿的水汽,透过门窗缝隙钻入,投在郗翰之那张布满冷汗的深刻面容上。

“郗翰之!”

“你,不,配!”

这六字不断在耳边回响,仿佛刀剑一般,刺得他心口疼痛不已。

“阿绮……”

他捂着心口,佝偻着身躯,轻颤着痛苦垂首,喃喃出声。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先前萦绕多时的莫名愧疚与刺痛,到底从何而来。

梦境中,崔萱掷来的一封封书信里,饱含心酸与绝望的字字句句再度浮现在眼前。

他实在难以想象,数百个孤寂的日夜,她一人待在那高耸浮屠中,遥遥俯瞰宫城,俯瞰钟山脚下他们曾居的宅邸时,心中是多么绝望与痛苦。

原来那样久的时间里,他都一厢情愿地误会着她的满腔诚挚爱意。

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曾全心全意的企盼他能报以同样的真心。

可他做了什么?

他以为,将她一人留在姑孰,便是成全了她与她那天子表弟间从小的情意;他以为,她是心甘情愿地回建康的……

可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他才是那个真正将她推入深渊,囿于浮屠的罪魁祸首啊。

晨光仍是昏暗,方才的惊雷终于化作雨水,滴滴答答打在窗牖上。

郗翰之面色恍惚,借着朦胧光线,迟滞地自榻上起身。

他的双足早已因一夜未盖被而冻得麻木,甫一触地,竟是猛地一软,直直栽下,勾着一旁的鎏金香炉也滚落在地。

香早已焚尽,只余一炉香灰,伴着铮铮响声,洋洋洒洒四散而去。

他猛吸一口气,恰被细碎香灰呛住,不由掩唇一阵闷咳。

屋外守夜的婢子已醒了,听到屋中声响,不由出声问:“使君可起了?”

郗翰之咳过一阵,只呆坐在地上,并未出声,也未动弹。

他脑中不停闪过数月来的梦境,方才的混沌终于清晰度了许多。

既然他的言行与举动并非阿绮透露,后来二人间的书信往来,又出了那样大的偏差,可见他身边,另有奸人隐藏。

那人只怕与他日常生活十分贴近,既能窥见他的行踪动向,又能接触他平日的书信。

现在那人仿佛还未露出马脚,他须得沉下心来,暗中警惕留神,方能捉住。

而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需做。

屋外雨水淅沥,婢子又低声问了句:“使君可还好?”

那声音裹在被雨水浸湿的寒冷空气中,有几分模糊。

郗翰之自地上霍然起身,略整了整衣襟,沉声道:“进来吧。”

……

到了食时,天已大亮,挟着闷雷落的那一阵雨也渐渐停了。

刘夫人早已盥洗穿戴,用过朝食,正要命人去儿子处问可起来了,却见他已穿上一身整齐衣袍过来了。

大约因心中有事,郗翰之面色有些僵硬,虽卸下已担了数月的重担,休息了一夜,往日白皙俊秀的面目见却仍是粗糙沉郁,尤其那一双深邃的眼眸,较昨日归来时,眼底乌青虽消了许多,眼眶却有些泛红,就连眼神也愈黯淡了。

刘夫人稍有诧异,心疼道:“翰之,怎不多睡一会儿?先前才不要命地打了那么久的仗。”

郗翰之勉强扯了扯唇角,道:“母亲不必担忧,儿子无碍,只是骤然歇下,有些不适应罢了。”

刘夫人这才放心了些,正要多嘱咐两句,却又听他道:“昨日儿子已想过了,南燕一战方休,近来当也不会再有战事,儿子这便往宁州去一趟。”

刘夫人一愣,问:“可是要去将儿媳接回来?”

她虽是个寻常妇人,不懂山川地理,却也隐约知晓宁州山高路远,此去定要赶许久的路,儿子好容易才自战场上回来,为了儿媳,不得稍歇,便又要出行,一时想起先前红夫的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也着实有些任性了,明知你还未归来,便执意要走,如今却又累得你多跑一趟。”

郗翰之心口抽痛,闻言只觉眼眶泛酸。

他抬眸望着母亲,郑重而颓靡。

“母亲,本都是我欠她的。”

……

初冬,江北已有几分凛冽,然南方诸地,却仍如秋日般,稍有凉意,却不刺骨。

阿绮于巴陵登舟,过洞庭,沿沅水继续南行,本还觉水中行舟,凉风彻骨,待越往南去,却越觉温和。

眼看将到万寿,她心中阴霾一扫而空,竟一日比一日愉悦。

这日,风和日丽,天高云低,江阔风清,船只涉水行过,恰能迎风一观两岸景致。

阿绮一时心中敞快,便披了厚厚的衣袍,带着翠微一同往甲板上去观景。

清风徐来,分明是冬日,却教人恍惚以为已是初春。

翠微伸手替阿绮理了理衣袍,笑道:“南方到底热些,若是往日,戚娘怕女郎着凉,定不会让女郎出来。”

阿绮亦觉心神舒畅,闻言点头道:“到此处的确不觉凉了。我记得阿姊在信中说过,从前人人皆道宁州一带是蛮荒之地,民无教化,风俗迥异,可去了才知,那里气候温暖,景致颇美,许多土人部族杂居,虽不如北方贵族们懂得诗书礼仪,却民风淳朴,热情善良。”

翠微望着她迎风而立,满目好奇地望向岸边的灵动模样,心意微动,道:“自从建康与阿萱娘子一别,已许久未见女郎这般开颜了。女郎可是喜欢此处?”

阿绮笑意加深,唇边隐隐现出半朵酒窝来。

她若有所思,点头道:“我的确觉此处景致十分不同。我自小长留宫中,莫说天下山川,便是那小小建康,亦有许多地方未曾去过。如今来此,竟有神思清明,心境开阔之感,若以后能长居此处,似也不错。”

翠微未明她话中深意,只一笑而过,道:“女郎说笑,阿萱娘子居此地,是因随夫君在此任职。女郎哪里能长居此地?”

阿绮心中自有计较,不再多言,只继续望向岸边。

岸边树木葱郁,未见衰色,平地处,亦有百姓屋舍相连,其形制亦与京畿一带迥然相异。

她眼中满是好奇,忽而指着路上一处结伴而行的女郎,道:“你瞧,此地的女子,平日衣着,也与咱们十分不同。”

翠微闻声,也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却听身后一道含笑却沉稳的嗓音,道:“此地民俗,女子皆着彩衣,戴银饰,平日性情奔放,个个能歌善舞。可惜今日非节庆之日,否则,夫人当能听到这两岸年轻郎君与娘子们一同对歌。他们的歌声高亢嘹亮,便如这山川之势,起伏而绵长,悠远而悦耳。”

阿绮循声望去,只见一身褐袍的袁朔,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半丈处,正含笑望来。

他话音落下,又指了指已靠向船沿的二人,提醒道:“此地看来水流平静,实则常遇漩涡,一个不慎,便会跌落,夫人且小心些。”

翠微向他行礼后,忙扶着阿绮稍退后些。

阿绮面上笑意淡了些,移开目光,侧身望着远处,道:“使君对此地民俗看来甚是熟稔。”

她因惧寒,自登船后,便长留屋中,鲜少出外逗留,虽与袁朔同行,却不常见到他。

许是因父辈纠葛,即便袁朔在士族间声望颇高,为许多人追捧,她却总是下意识有些抗拒。

然这一路行来,也确因有他在侧而变得格外顺畅,饶是知他颇有心计,定还别有深意,到底也令她有几分感激。

袁朔轻笑,道:“我说过,我在荆州多年,周遭山川人文,早已熟稔于心,此地虽已至宁州,却紧邻我治下,自然也要知晓些。”

阿绮但笑,略与他说了两句此地风土人情,便欲借故回舱中去。

然方转过身,却一下对上他闪着温润光泽的眼眸。

“阿绮,他——待你可好?”

他温和的嗓音恰融在江风中,却令阿绮一怔,片刻方反应那个“他”,指的正是她的夫君郗翰之。

“使君何出此言?”

她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半分防备。

袁朔轻叹一声,移开视线,道:“如今郗使君正与燕国大战,你却未等得他战果如何,便一人独往宁州来,教我不由多想了些。你无父兄可靠,孤身一人,总要教人多担忧些。”

他语调轻缓,仿佛真如熟稔的兄长一般满是关切。

阿绮不动声色,仔细望着他,淡淡道:“劳使君关怀,我与夫君间并无不妥。”

她始终清楚,她与郗翰之的纠葛,仅限于二人之间而已,对外人多言,只会徒增烦忧。尤其袁朔这般深沉不可测者,更要谨慎。

“是吗?”袁朔但笑,目中关切不变,“如此最好。”

阿绮未再多言,略笑了笑,便转身回舱中。

此处已近万寿,再行了不过半日,这数艘船只便已靠岸。众人改走陆路,又过半个时辰,终得入城中。

城门处,早有自内史府中派来迎候的人,一见车马近,忙上前问:“可是阿绮娘子?”

阿绮坐车中,一听便知是自建康伴堂姐同来的仆从,忙掀车帘含笑道:“正是,可是阿姊命你来的?阿姊一切可好?”

那仆从一见阿绮便认出来了,顿时满面笑意,连连点头道:“确是夫人命仆来的,夫人一切都好,只是日日盼着阿绮娘子来罢了!仆这便带路去!”

说着,忙上前去,接了车夫手中的缰绳马鞭,往内史府行去。

袁朔自不再同往,问过那仆从后,便与阿绮作别,往驿站方向去。

……

建康城中,长而宽阔的御道边,依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凡车马至此,皆得放缓速度经过。

然这日却格外不同。

远处长干里方向,赫然有数人身披铠甲,稳稳坐于马上,奔驰而来。

其中为首者,臂弯中挟着个大大的木箱,格外惹眼。

眼见将至人流密集处,他们却并未放缓马速,反而继续扬鞭,放声高呼:“前方捷报!豫州刺史郗翰之大胜南燕,夺回国土,斩鲜卑小儿晏怀南头颅,特献与陛下!”

百姓们本未细思,只见有马儿狂奔而来,一面下意识退至两侧,让出道来,一面还不满地指指点点,只道是哪里来的人军户,不懂规矩。

然待他们多呼了两遍,人群中方有人渐渐反应过来,自起初的迟钝,变作狂喜。

“郗使君——斩了南燕鲜卑人的皇帝!”

此言如平地惊雷,于往来百姓间激起千层浪。

“南燕的土地收复了!”

“郗使君——四十余年,咱们晋人,可算一雪前耻!”

“是那个出身寒微,却娶了崔公女的郗使君!”

“那可是一向欺辱汉人的鲜卑人!打得好!死不足惜!”

……

一时间,百姓间自议论纷纷,渐至振奋不已,个个停步驻足,翘首而望,令原本就人群车马往来不绝的街道愈发拥挤不堪。

更有不少人遥望着已然远去的信使喜极而泣。

窝囊了四十余年,被迫自北方南迁而来的汉人,终于可扬眉吐气!

……

然与城中百姓的喜悦与振奋不同,宫城中,苏后与皇帝闻得此讯,却并无半点喜色。

一个寒门臣子,短短时间里,便取得如此的功劳与声望,令人刮目相看的同时,更令人不得不忌惮。

先前为了要他平李道山之乱,将崔家女嫁了去。如今又斩了南燕皇帝,更不知往后还要如何。

莫说士族们恐不愿见如此寒族出身者与他们平起平坐,便是她这个太后,都不知日后还能再赏他些什么。

若真教他这般一步步高升,只怕有朝一日,连天子皇权,也要受到威胁。

苏后望着眼前御案上那颗血迹早已干涸,仍散发着恶臭的头颅,心下一片骇然。

“陛下瞧瞧,这便是崔恪峤看重的人,果然有些本事。”

年轻的皇帝面色泛白,望着那头颅,不知是恐惧还是憎恶,半晌,方冷冷道:“崔大司马果然慧眼识珠,幸好那郗翰之出身寒微,无甚根基,否则,便要成第二个大司马了。”

苏后面容扭曲,闻言冷笑不已,道:“多少年未有人做到的事,凭他一人,不过数月,便轻易做到了。如此人物,从前当真是小觑了他。”

她说着,自座上起身,步下阶去,憎恶地行至床边,道:“陛下如今大了,已然理政,自知道其中厉害。此人,当徐徐除之。”

萧明棠唇角紧抿,低垂着眼眸,掩住其中阴冷之色。

“母亲,我知晓,早已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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