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郗翰之果然领兵出发。
战船早备,八万大军溯淮水入泗水,一路进抵下邳,将战船、辎重等留此处,余部分兵马驻守,其余则改陆路而行,往琅琊攻去,时恰是六月末。
此时早已进南燕境内。
鲜卑人骁勇,郗翰之甚谨慎,为防其背后突袭,每过一地,皆筑战壕堡垒,留人把守瞭望。
然少主晏怀南仍旧恃勇轻敌,全不将已入国境的晋人放在眼中。征虏将军公孙洪翼屡屡劝谏,皆被驳回,无奈之下,只得迂回献策,一说坚壁清野,断晋人粮草补给,二说以大军凭大岘山之险,据守不出,令晋人耗尽补给,最终铩羽而归。
晏怀南犹豫再三,又与众臣商议数日,方决定采纳公孙洪翼之策。
然已是七月中,为时已晚,待燕人将士近大岘山时,郗翰之已一鼓作气,率军越过大岘山。
无奈之下,晏怀南只得亲自出征,与公孙洪翼一同领兵至临朐城抵挡。
一时双方遭遇,迎来一场鏖战。
晏怀南派公孙洪翼率先领骑兵前出迎敌,郗翰之则以帐下素骁勇之卫广为前锋,迎战。
公孙洪翼虽为南燕征虏将军,朝中肱骨,到底已年老体衰,仓促迎敌,自然吃力异常。
反观卫广,常随郗翰之麾下,年轻力盛,战绩颇丰,此番得为前锋,愈发奋勇。
二者遭遇,形势明晰,卫广大胜,公孙洪翼战败退走。
郗翰之趁胜追击,以四千战车分左右两翼,与骑兵、步兵间杂,向前推进,逼晏怀南率军一战,同时又派刘澍恩等领三万人绕至燕军背后,趁势攻入临朐。
如此,燕军见势不对,忙护少主晏怀南奔逃。
郗翰之趁胜追击,斩其将十余人,逼其败走广固城,据守不出。
郗翰之遂兵围广固,一面招降军民,笼络人心,一面就地驻扎,耕作取粮,自给自足。
晏怀南已至绝境,无法,只得悄悄派人出城,逃亡后秦,向后秦国主姚琨求援。
……
已是九月深秋,寿春的天气已然转凉。
阿绮裹着厚厚的一身长袍,颇不情愿地同戚娘在院中散步。
“还未下雪,我便已穿了这样多,往后若再凉些,我可该怎么办?”
戚娘却一点也不敢怠慢,挡住她想伸出解扣的手,正色道:“外头风大,女郎体弱,宁愿捂热些,也绝不能受半点寒!”
阿绮拧着衣角,盈盈的眼眸撒娇似的,道:“好戚娘,近来医家都道我身子好了许多,不必再这般小心谨慎。这厚厚的袍子披着,教我走起来多累呀。”
饶是戚娘照料了她十余年,也禁不住她这般娇俏可人的模样,忙移开视线,坚定道:“就是真好了,咱们也不能任性。”
阿绮见挣扎不过,索性也不再散步,嘟着红唇赌气似的回屋去了。
屋里,翠微正和另一个小婢各捧了料子仔细地绣鞋面,不及掌心大的小鞋上,流云纹样已初现轮廓。
阿绮脱下厚重外袍,凑近一看,禁不住夸赞道:“绣得真好。”
翠微掩唇轻笑,道:“女郎可要开绣两针试试?好歹是送给将来的小外甥,做姨母的总该亲自动手才是。”
因崔萱已怀了身孕,阿绮近来便惦记着要替她未出世的孩子做些衣裳鞋袜。
可她从来不擅针线,就连献给婆母的衣物,也是由崔萱代劳的,孩子的衣物更要心细些,只好由翠微等来做。
她思来想去,也只能帮着描了几幅花样。
阿绮红着脸道:“这是给阿秭的孩子的,可不能交我绣。”
众人一时笑了。
戚娘心软,见她为了堂姐有孕一事这般欢喜,自己却与夫君感情不睦,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子女,心中怜意更甚,上前道:“昨日婢去问了工匠,长命锁再有几日便能做好了。”
前几日,阿绮特意寻了不用的金饰来,又亲自绘了纹样,交给工匠替孩子做一枚长命锁。
阿绮闻言,自然道好。
“算算日子,阿秭怀胎已近五月,待长命锁做好了,咱们便收拾行囊,往宁州去一趟。”
戚娘问:“使君还未归来,女郎,可要等使君归来,咱们再往宁州去?”
她总觉使君性子粗糙些,而阿绮又不愿多理会他,两人一直这般僵着,若是哪日使君当真被惹恼了,吃苦的总是阿绮。
阿绮却毫不在乎,摇头道:“不必等他。他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可阿秭却只有四月便要生了,咱们从此地过去,路上行慢些,也须得一月时日,我不想错过孩子出生的时候。”
实则除此之外,她也不愿留在寿春,还有另一层缘由。
前几日,刘夫人已告诉她,再有不久,郗翰之的表妹红夫便要来了,眼下正命人替陈红夫收拾屋子。她知晓这陈家表妹来投奔的目的并不单纯,实在不愿多费心思应付,届时那二人嫁娶自是与她无干。
戚娘知阿绮与堂姊感情甚好,想了想,道:“既如此,女郎便早些同老夫人说了,也算对长辈有交代。”
阿绮应下,当日便往刘夫人处说了。
刘夫人自也没有阻拦,只嘱咐她路上多带些侍从,山高路远,定要照料好自己。
……
数日后,日中时分,寿春城外秋风萧瑟,落叶纷纷。
宽阔道上,正有一辆马车前后各数个仆从簇拥着,一路不疾不徐行来。
那马车虽不如勋贵之家那般华丽宽敞,却也比寻常小户人家的气派许多。
车中正坐一约双十年华的年轻娘子,一身浅色素净的襦裙,面容尚算标致,未施粉黛,一双清秀的眼眸下有淡淡的乌青,显出几分憔悴之色。
此人正是丧夫不久,自新安一路北上寿春,投奔表亲的陈红夫。
此刻她面上丝毫未见喜色,却只正怔怔望着手中正捧的一细巧银项圈,恍惚有几分挣扎。
那项圈上坠了三颗指甲大小的银铃,随着车中颠簸,发出清脆响动,看来当是件婴孩之物。
直到马车外,有仆从靠近唤道“已到寿春了”,她才恍然醒悟,将那银项圈收起,掩住面上异色,道了声“知道了”。
城门处,早有刺史府中所派十余仆从,替刘夫人前来迎陈家娘子。
等了近一个时辰,众人皆有些疲乏,此刻不知是谁偶一翘首,便忽然扬声道:“那便是陈娘子的车架了吧!”
其中一个赶着上前询问,待确认身份后,忙冲众人挥手示意。
一时车马停下,与刺史府中仆从问候过后,方继续往城中去。
刺史府中,刘夫人早等得有些心急了,派人去问了数回,终于知要来了,遂亲自由婢子搀着到府门处去,一见马车进来,忙上前去迎:“红夫,你可来了!”
红夫忙下马车,三两步上去,扶住刘夫人,眼含热泪地唤“老夫人”。
刘夫人乃郗翰之养母,并非红夫姨母,遂只唤“老夫人”。
二人原在一处居了多年,情谊深厚,此刻俱仔细地打量对方。
刘夫人因到了寿春后,好好将养着,模样已比先前圆润有福相了许多。
倒是红夫,年纪虽不大,却因丧夫落难,只过了半年,便看来憔悴了许多。
刘夫人隐隐知晓她家中出事,此刻见了人,更心疼不已,忙握着她手,边往里去边道:“不过半年未见,红夫如何便憔悴了?”说着,又四下张望,问,“怎不见田儿?”
田儿乃红夫之子,算时日,当还不满一岁。
红夫十六出嫁,夫君李丰,本是新安郡中一军户。去岁红夫又生了儿子田儿,一家人原过得比寻常百姓好些。
谁知自二月里刘夫人离去后,李家便出了事。
新安从前尚算安定,不常有战事,李丰虽是军户,寻常除操练外,也只需在田间耕种,一家人丰衣足食,并无不妥。
可自去岁李道山之乱后,新安便常有掩与海上的盗匪出没,时常烧杀抢掠,令百姓不堪其扰。
李丰起先尚有抗击盗匪的雄心,可数度在战中受伤后,渐渐生了畏惧,最后竟趁乱做了逃兵。
原本只做个逃兵并非重罪,可李丰却是在本该给军中报信途中逃走的。
因他的消息未送到,致留守数百人未及时撤走,全军覆没,死伤过半。
如此一来,李丰被追逃回来后,便判了死罪,当众腰斩。
红夫身为其妻,亦被缘坐,虽不至死,却也要受劳作刑,配舂六年。
时四处流民颇多,常有为避刑罚者,流亡别处。
为避刑罚,红夫在旁人撺掇下,亦生此心。
她恐连累娘家,遂不敢回娘家躲避,只得趁官吏未至,悄悄北上投奔,料想以郗翰之如今的官位势力,当能给她庇护。
先前送来的信中,红夫并未言明,此刻刘夫人问起,方略说了说,含糊道:“田儿尚小,我不敢教他跟着我在外流落,便交了在母亲处养着。”
刘夫人不疑有他,心疼不已,忙拉着她要往院中去坐。
二人在一处,直说了许久方休。
至傍晚时,红夫在屋中等了片刻,直至用晡食时,才似忽然想起来似的,道:“老夫人,我已来了这样就,却仍未去拜见表嫂,实在失礼了。”
刘夫人闻言,笑着要她别忙,道:“你表嫂知你今日要来,早教人来说了,令你不必去拜见,只好生歇着便是。”
红夫早闻表兄郗翰之娶了一位建康贵族之女,此来正想一见,听刘夫人如此说,才要迈出的脚步只得又收回,待左右看了一阵,方道:“听闻大户人家最重体面礼仪,眼下已是傍晚,怎还不见表嫂来给老夫人问安?”
刘夫人先前从未想过此事,闻言愣道:“她来得的确少些。”说着,又换上笑脸,解释道,“也是我没有那么多规矩,她好好一个高门女郎,哪里能要她日日来我这老妇跟前嘘寒问暖的?况她虽不来,却也是时时关照着我的。”
红夫想起自己在夫家时,日日贴身服侍婆母,还要不时受挑剔的日子,颇有些说不出的嫉妒,喃喃道:“老夫人实在是好性,受了怠慢,也不忍苛责。能做老夫人的儿媳,着实是件幸事……”
话音落下,刘夫人面上笑意却淡了些。
她本未觉崔氏怠慢自己这个婆母,可眼下细细想来,却的确不常见崔氏亲自来侍奉,便是对儿子,也未见崔氏十分体贴热心过。
她心有犹疑,到底未多言,只暂一笑了之。
……
第二日,秋意正浓,天气晴好,阿绮早早收拾好了,欲启程南下,往宁州去。
临行前,需往刘夫人处去拜别。
刘夫人昨夜因与红夫在一处说话,入眠得晚些,此刻才刚起身,尚未穿戴好,令阿绮先现在屋外静候片刻。
恰此时,红夫亦出屋前来,远远见刘夫人屋外亭亭立了个年轻妇人,光瞧背影,虽穿了厚重袍服,却仍掩不住纤袅身姿,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她心中一动,不由放轻脚步,缓缓靠近,望着那道亭亭背影,唤道:“表嫂?”
那背影顿了顿,应声转过,便露出一张如画般精巧动人的白皙面容来,面上一双乌黑晶莹的眼眸,此刻正细细打量着她。
红夫有一瞬恍神。
她从未见过这般只需立在日光下,便已颜色动人的女子,尤其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自她身上掠过时,竟令她想起柔波荡漾的湖水来。
这便是崔氏,果然与传言相符,美貌而不可多得,教人过目难忘。
她掩在袖中的手暗暗攥紧,镇定心神道:“昨日未曾亲自去拜见表嫂,却是失礼了。只因老夫人道,是表嫂特意教我不必过去,这才未敢叨扰。望表嫂勿怪。”
阿绮稍稍看她一眼后,便将目光移开,闻言淡淡道:“的确是我教你不必前来的。”
红夫似打定主意要同她多说两句,见她并不热络,又望一眼紧闭的屋门,试探道:“老夫人还未起身,表嫂不必入内服侍着穿戴盥洗吗?”
此言却似暗指她身为儿媳,却不知侍奉长辈。
阿绮闻言,这才侧目,仔细将红夫上下打量。饶是早知其性情,此刻也忍不住不悦。
上一世,因对夫君满是爱意,她自然也希望能与这位陈娘子好好相处,于是忍气吞声许久。
可陈娘子却只表面上敬重她这个表嫂,背后却常在刘夫人面前数落她这个儿媳的不是。
刘夫人为人良善,却耳根子极软,说了一两回无碍,可时日长了,便也渐渐对她这个儿媳苛刻起来,尤其因她无子,愈发的不满。
想到这些,她方才眸中仅存的暖意也消失了,只冷冷道:“家中仆婢甚多,服侍穿戴盥洗之事,她们样样都做得比我好。我何必为全自己的名声,却要教婆母不适?”
红夫听罢,面上一红,咬着牙只觉说不出话来。
恰此时,屋门开了,刘夫人坐在榻上,正笑着令二人入内。
阿绮不欲久留,行过礼后,便直接向刘夫人辞行。
因早已说好了,刘夫人只拉着她嘱咐了片刻,便令她走了。
余红夫在屋中,奇道:“表嫂这是要往哪儿去?”
刘夫人遂将崔萱有孕之事说出,道:“她姊妹二人自小感情便好,既要生产了,便过去看看。”
红夫垂眸,状似不经意嘟囔道:“什么样的堂姊,竟比出征在外的夫君都重要,未待夫君平安归来,便急着去了……”
刘夫人面色一滞,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
军中,自晏怀南向后秦国主姚琨求援后,姚琨果然答应出兵援助。
然因后秦国中亦有内乱,原本要派的五万人便减作区区一万。为虚张声势,恐吓晋人,遂谎称有十万之众。
幸郗翰之谨慎,屡屡派人前去查探,摸清底细后,不为所动,只命刘澍恩前去迎击。
秦人一击即退,却教久困广固的晏怀南断了最后的念想,只得转而求割地称臣,暂保性命。
郗翰之自是不肯,趁着广固城已然不堪一击时,同时自四面攻城,生擒南燕国主晏怀南,亲自押送着,当着无数汉人与鲜卑人的面,将其斩首。
随后,北府军势如破竹,迅速荡平南燕境内,这片被鲜卑人自晋人手中夺取数十年的广袤土地,终于重回晋国版图。
一时间,北方军民间,郗翰之名声大噪,就连从来瞧不起汉人的北方胡族的几位国主,也不由对其刮目相看。
南燕一战暂告段落。
郗翰之一面向建康上战报奏疏,一面忙着在好容易打下的南燕境内善后。
这日,他才归帐中,便见寿春家中也有书信送来。
他遂一面匆忙饮食,一面拆阅书信。
信自然是母亲送来的,所言皆是家中一切都好,表妹已至寿春等,俱在意料中。
他匆匆阅过,恰要提笔回信,便瞥见信尾处寥寥数语:
“儿媳因其堂姊有孕,近日已启程南下宁州探望。”
他提笔的手顿住,饱蘸墨汁的笔尖处倏然落下一滴浓墨,将“宁州”二字淹没。
宁州与豫州相去甚远,中间相隔处,恰是荆州。
他盯着一旁的舆图,出神许久,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犹豫片刻,遂命刘澍恩入内,将此事与他略说一说,问道:“近来可有孙宽的消息?”
刘澍恩想了想,道:“咱们出征之前,曾听闻他已做了牂柯内史,眼下应当在万寿。”
郗翰之沉吟片刻,吩咐道:“算时日,夫人应当才离开寿春不久。你且带一队人快些追上去,将她一路送至万寿。”
作者有话要说:增加一段说明。
文中地理山川和风俗习惯有不少是来自魏晋南北朝时期,包括以下三点:
1.行政区划由高到低大致是州—郡—县。其中,宁州位于今天的西南云贵一带,崔萱所在的万寿是一个县城,是宁州牂柯郡的治所,位于贵州地区。
2.上一章出现的饼饼不是指今天的饼,而是对面食的一种泛指,汤饼大约是一种汤面,伏日吃汤饼是当时一种习俗,可能多在北方,南方有没有不知道。
3.之前出现的芍(que第四声)陂(bei第一声),在今天的安徽寿县南,后来叫安丰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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