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汤饼

却道郗翰之自驿站离去后,并未回府,只径自去了衙署,隐去先前交谈,将袁朔至寿春处置袁义丘之事写下,又另起奏报,言北方燕国虎视眈眈,屡屡来犯,请天子允准他起兵北上。

二封书信写罢,交由刘澍恩送出。

刘澍恩心中犹疑,忐忑问:“使君,不知此番上书伐燕,太后与苏相公是否会不允?”

须知朝中对郗翰之颇多微辞,太后等亦待他不甚信赖。

郗翰之不曾迟疑,心中笃定,摇头道:“不会,他们一个个都瞧不上我,以为我在这寿春断不会掀起浪花,即便真的吞下燕国,于那些士族眼中,仍是低人一等,不足为惧的。”

若是从前,他大约会因如此的轻视而心有不满,暗自发奋,然眼下却恰好给了他机会,教他大展手脚,从此令众人不敢再小觑。

刘澍恩听罢,虽不能尽然明白,却也不再多言。

近十年里,他追随郗翰之左右,从未见他在这样的大事上有过差错,自然再信赖不过。

正待他要捧信而去,却又听郗翰之道:“命敬道那处将燕国动向看紧些,不必探听许多细枝末节,只朝中议论足矣。”

刘澍恩忙点头应下,记在心中离去。

余下时间,郗翰之未作停留,径直领众人策马往东去,检视芍陂之疏浚。

芍陂之水利,一来对灌溉农事极为重要,二来亦可防汛,令沿岸百姓安居,更令不久北府兵北上之路畅通。

经近两三月的疏浚,郗翰之此番检视时,芍陂之工程已至尾声,大批北府将士正要北上驻地,而先前做劳力的流民亦有许多欲投身军中。

如此,北府兵力又可增近万人。

郗翰之当即命人将要投身入伍的流民入编安置,加紧操练,随后便马不停蹄引船舰等入芍陂,欲借此水域,操练舟师,入秋前便溯淮水而上,直攻燕国。

这一番忙碌,便有月余未曾归家。

这些时日里,他果然收到建康传来太后与苏裕允准他北上的消息,而派出至燕国的曾诩,也将他所需的情况递回。

北府军于芍陂大肆操练,磨刀霍霍的消息自然也传入晏氏燕国。

南燕朝臣中,以征虏将军公孙洪翼为首者,皆以为当严阵以待。然少主晏怀南与公孙洪翼早生龃龉,并不尽信,以南人向来软弱,不堪一击为由,驳回其引重兵于泗水之滨阻截之计,只稍派人稍加驻防。

此种情势于郗翰之乃天赐良机,是以甫收书信,他便当机立断,调兵遣将,整顿舟船,预备第二日便溯淮水出征。

……

刺史府中,因郗翰之多日未归,阿绮独居,却是难得的惬意舒心。

这几日,她又收到堂姐崔萱自宁州送来书信。

心中提及,她与孙宽二人顺利至宁州境内。

经万寿时,恰逢当地土人部族间生冲突,牂柯内史从中调停时,竟不幸为人误伤,当场身亡。

孙宽见状,凭手中区区三百人,斡旋其中,不但将二部族间龃龉消除,更深得二族首领青睐,凭二族推举,竟一跃成了新任牂柯内史。

如今二人长居万寿,处境教先前离开建康时,已好了许多。

更教人欣喜的是,半月前,崔萱因觉身子不适,延医问诊,竟诊出已怀了两月有余的身孕!

阿绮读信后,欣喜异常,与翠微、戚娘等说了,众人皆觉欢欣。

戚娘一面做针线,一面笑道:“实不相瞒,当日女郎一味帮着阿萱女郎嫁给那位参军时,婢还觉惊奇,甚至也有些担忧,生怕阿萱女郎低嫁,往后要过苦日子。哪知不过数月,便有这样的好消息传来。”

翠微正替二人打扇,闻言道:“可见那位孙参军——如今该唤孙内史,的确才能卓著,日后兴许也能如使君一般呢!”

戚娘似心有感慨,放下手中活计,转握着阿绮的手,叹道:“阿萱女郎先前婚仪不顺,如今总算苦尽甘来了。如今,婢只盼着咱们女郎也能这般。”

阿绮本是笑着的,闻言却渐渐静了。

她垂眸又望着手中缣帛,轻轻抚过,仿佛透过其中清婉娟秀的字迹,也能想像出堂姊欢欣的模样。

桌案上正有笔墨,她发了会儿愣,便提笔写了回信。

戚娘与翠微对视一眼,知她定郁郁,皆心下恻然,不再多言。

待那一封书信写完,屋外却又有仆从匆匆而来,道:“夫人,有自建康而来的宫中内侍来了,听闻是授陛下之命前来,要见夫人。”

阿绮一愣,这两月来,她未曾与建康通信,正疑惑,忽而想起前世,萧明棠也的确曾派内侍前来,遂不再多想,起身出迎。

正厅中,那自建康来的内侍正对府中仆从颐指气使,似在命人搬运什么东西,一见阿绮入内,即刻换上谄媚面孔,躬身笑道:“夫人,仆特奉陛下之命,送十坛亲手酿的青梅酒来。陛下说了,此物从来是夫人最爱,如今夫人离建康久矣,陛下不得见,为表思念意,遂命仆将此送来。”

阿绮望一眼正由仆从搬入厅中的酒坛,心下了然。

她的确爱饮青梅酒,那酸涩中带清甜的滋味,自幼时便深深印在脑中。

萧明棠与她一处长大,自知她喜好。

前世她视这个小了三岁的表弟如亲弟一般,随夫君远嫁至此,见表弟仍心念着她,感动不已。

可如今她知晓了太后的阴邪面目,又知晓了这表弟日后所为,自然除心中悲愤恨意外,再无半点亲人之情谊在。

饶是见了自己爱的青梅酒,也唯恐避之不及,眼下只盼那内侍早早离去。

然那内侍却仍眼巴巴等着,似想瞧瞧她如何反应。

阿绮无法,只得佯作欢喜状,冲那内侍道:“难为陛下竟还记得我爱此物,实在令我惭愧。请足下替我多谢陛下一番心意。”

因天子并无旨意,她也常受宫中赏赐,遂未拘礼,直言谢意便可。

然那内侍却似觉不够般,仍腆着脸巴巴望着她,放低了声道:“夫人大约还不知,一月前,太后选了苏相公之女为天子妇,再有两三月,便该迎新皇后入宫中了。陛下虽答应了,可心中却总还挂念着夫人,这才命仆前来探望夫人。”

他满以为,天子如此情深意重,见表姐已嫁为人妇,自己又将另立皇后,却仍难忘怀,不论是谁,都要为之动容。

可阿绮听在耳中,却只觉厌恶,恨不能再听不到与萧明棠有关的任何事。

她微微侧身,避开那内侍目光,压下心底厌烦,道:“陛下是天子,该担起天下的责任,不可总还记挂幼年时光。苏家女郎我曾见过,不论家世还是品貌,皆堪为皇后。且请足下替我向陛下道一声贺。”

那内侍面露讶色,又稍顿了顿,见她始终毫无波动,有些失望,只得退去。

阿绮命府中仆从前去相送,留那内侍在驿站中暂居一日,好生招待,待第二日再启程归去。

……

因将要出征,少则三两月,多则一年半载,郗翰之匆忙回府中,向刘夫人告别。

才行至府门外,却见远处道上,有车马列队行过,仿佛是有人登门,方才离去。

他遂跨入门中,招了个仆从来问。

那仆从道:“是从建康宫中来的内侍,陛下记挂着夫人,特送了些青梅酒来。”

郗翰之闻言,脑中似闪过了什么,却快得抓不住。

他脸色阴沉,才往里去,便见数个仆从正将那十坛酒往库房中运,而长廊下,阿绮正盈盈而立,远远望着,似半点也不愿靠近一般。

他脚步一顿,停了片刻,未再前行,只缓下面色,转身先往刘夫人院中去。

刘夫人许久未见儿子,正有些挂念,一见他入内,面上登时带了笑意,连连唤他坐,一面教人送汤饼来,一面道:“今日恰是伏日,该食汤饼,你若不回,我还思量着是否该教人给你送些去。”

婢子去得快,不出片刻,便捧两碗汤饼入内,盘中亦有两样腌菜与豆酱。

郗翰之忙了一日,早觉腹中饥饿,见状当即捧了来吃。

因是炎夏,汤饼未烧烫,只温热着,入口香浓弹软,配以腌菜豆酱,滋味可口,与幼时所食如出一辙。

郗翰之举箸的手顿了顿,抬眸问:“这是母亲做的?”

刘夫人笑得面上布满纹路,连连点头,道:“我儿竟一下便吃出了。不错,是母亲做的,记得你少时最爱母亲伏日做的汤饼,自与你离散后,便再未给你做过,今日定要亲手去做才好。”

郗翰之似也想起少年事,目光微动,不由望向母亲一双粗粝的手,道:“儿子令母亲受苦多年,如今好容易能侍奉身边,如何还能教母亲劳累,亲自做汤饼?”

刘夫人年轻时,体力尚可,做碗汤饼自不在话下,然如今年岁渐长,腿脚也不灵便,做那汤饼须得立在案板边长久的揉面,哪里受得了?

刘夫人摇头笑道:“不累不累,我过惯了从前的穷苦日子,若当真每日里歇着,什么也不做,才觉闷得慌。不过做一锅汤饼,你吃得觉可口,我便高兴。”

说着,她又转头吩咐婢子:“不知建康是否有伏日吃汤饼的风俗,你且将余下的送去给儿媳,也教她尝一尝。”

那婢子应声出去。

郗翰之边食边望刘夫人神色,问:“这几月里,阿绮待母亲可好?”

母亲才来时,他曾留意过婆媳二人,那时觉尚可,今日却仍忍不住问一句。

刘夫人点头道:“自然是好。她一个世家贵女,遂不常到我这处来早晚见礼的,可从来都是恭敬的,你不在时,每日里我的饮食穿戴,她皆派人来关照着。”

说罢,她抚了抚身上衣物,道:“如今你做了使君,我便是使君的母亲,不能再如从前一般寒酸,可这些衣物配饰我哪里懂得?皆是儿媳身边的翠微过来,一点点教我辨认其中的料子与绣纹。”

郗翰之眸光复杂,道:“如此便好。儿子只恐她脾性大,依着高门的做派,与母亲不和。”

刘夫人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放下碗箸,道:“我瞧她性子未必高傲,只我是个乡野妇人,本也的确与她说不到一处。不过,前日我却接到了一封信,是陈家送来的,你表妹红夫的夫君殁了,如今新寡,家中仿佛有些艰难,正要往寿春来投奔咱们。我想着若他们来了,我恰也多了能说话的人,只不知你以为如何?”

陈家表妹名红夫,乃郗翰之姨母梁氏之女。

这位梁姨母乃郗翰之生母的亲妹妹,当年将被父亲抛弃在水畔的郗翰之带回家中,亲自哺育,才令他免于夭折。

后来刘夫人与他失散,也是因靠着陈氏一门,方能安身多年。

如此亲属,饶是郗翰之先前已命人送了许多钱粮去,仍不能报其恩情,自不能拒绝。

“儿子以为甚好。往后母亲在府中,亦能多个伴。”

不过是多些人罢了,于他而言,并无顾虑。

他遂将即将出征一事与刘夫人说了,又道:“因不久便要走,大约不会再来与母亲作别,这数月儿子不在家中,母亲定要保重。”

刘夫人依依不舍,却不敢多留,拉着他又说了一阵话,便催着他回屋去同妻子辞行。

……

寝房中,阿绮才得了刘夫人处送来的汤饼,略尝了两口,教那婢子回去道谢后,便将余下的分给屋中仆婢们。

她靠在榻边,手里握了柄团扇,一下一下扇着微风,闲望案边正食汤饼的翠微等人。

众人边食边与她说着话,知她见了建康来的内侍后,便始终不愉,正想着法子逗她笑。

然才见她露了几分笑意,却听屋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道低沉嗓音:“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转身望去,便见郗翰之已踏入屋中,正凝眉望着翠微等人,冷声道:“这是母亲教人送来的汤饼?”

婆母好心送来的吃食,儿媳却统统分给了婢子们,看来十分不尊重。

然阿绮懒得解释,只短促地道了声“是”。

眼见郗翰之容色渐凛,翠微忙道:“使君息怒,女郎方才已用过晡食,若再多食汤饼,恐要肠胃不适。因体谅是老夫人特意送来的,不愿浪费,略尝过几口后,才分给婢等。”

郗翰之没再多言,只侧目望着仍倚在榻边,却倔强地扭过脸不愿看他的阿绮,蹙眉挥手道“罢了,都下去吧。”

翠微忙领着几人收拾杯盘,退出屋去,只留了一个来服侍他更衣。

阿绮执扇起身,指了指墙边箱笥,道:“郎君衣物都已命人收拾好了,离去时带上便好。”

方才他归来时,她便知晓他将要出征,早命人将衣物收拾妥当。

郗翰之换下满是尘土的袍服,来不及仔细沐浴,只略以水拭面,便换上甲衣。

虽是明日出征,他却得连夜赶至军中。

待见她早就备好了衣物,仿佛正盼着他早些离去,最好一去不回一般,心中一阵窒闷。

他挥手唤了仆从来,将那箱笥送往军中。

感情淡漠,隔阂颇深的夫妻间,本也没太多临别之言。

临去前,他似赌咒一般,沉声道:“此去伐燕,我必将尽先人未能成之事,一雪前耻。你且看着,我定教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从此刮目相看。”

阿绮立在屋中,并没有说好,只透过傍晚的夕照,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与儿时在梅岭见到的那个少年渐渐融合。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誓最多还有一章,男主开始发现自己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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