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未太亮时,郗翰之便被人唤醒,草草穿戴饮食后,便出府领人往北边去。
边地出了些乱子,他须得即刻去处理。
阿绮独留在府中,午后去望过刘夫人后,便回院中,犹豫着是否该往驿站中去亲自拜访袁朔。
昨日他命人送来那书信,显然是有意将旧事说清,却又留了一手,等她主动深究。
昨日郗翰之虽道莫轻信袁朔,可于她而言,这二人俱是如今盘踞一方,怀有野心的封疆大吏,皆不可信。
她尚犹豫,便见有仆从来道:“夫人,袁使君来了,正在厅中,欲见夫人。”
阿绮稍觉诧异,不想他竟亲自前来,只得起身更衣,往厅中去。
因来得仓促,她并未着意装扮,只穿一身淡色长裙,盘髻的乌发间缀一支玉簪,白皙净透的面容未施粉黛,只颊边因夏日暑气染上一层粉霞,娇艳动人。
饶是袁朔早知崔女貌美,此刻亲见,仍是不由微微晃神。
“阿绮……”
他少时曾见过不满十岁的她,那时便已是个娇憨可人的女娃,被众人捧着,却从无骄纵之色,每次见到崔公,都像个小尾巴似的黏着不肯离去。
如今多年过去,昔日小女娃变做容色瑰丽的女郎,愈教人过目难忘。
许是因他目光直白,又毫不避讳地唤她闺名,阿绮脚步略顿,微微侧身避开些,道:“劳袁使君亲自前来,只是今日郎君公务缠身,不在府中。”
袁朔闻言回神,丝毫没有因方才的失礼而窘迫,反而坦然笑道:“某今日前来,不为郗使君,却是来见夫人的。多年未见,夫人之美,更胜从前,若崔大司马与大长公主能知晓,定感欣慰。”
见他主动提起父亲,阿绮面色渐淡,原本的矜持与客套也退去许多。
细算起来,当年父亲之死,与袁朔父亲脱不了干系。如今面对他,她实在难做到毫无介怀。
“使君既提了亡父,我便也要直言。”她说着,将昨日他命人送来的漆盒取出,道,“此物何解?”
袁朔笑容不减,反问:“夫人以为如何?”
阿绮取出那块缣帛,平铺于案上,垂目道:“信中字迹看似是出自我父亲之手。可我深信父亲为人,绝不会如此猜忌多年挚友,更不会行如此小人事,于背后命人暗中下手。”
袁朔俊秀清朗的面上笑容渐敛,望着她的目光中竟多了几分怅然。
“若我父亲当年也能如此信赖大司马,大约也不会酿成往后的祸事。”
阿绮心中一动,渐渐回过味来,猜测道:“使君的意思,此信是旁人别有用心,伪造而来,以挑拨离间?”
袁朔点头,肃然道:“不错,当年伯父谋反,我父亲本无临阵倒戈之意,因有人伪造此信,送予我父亲手中,方令他惶惶不安,满以为将被伯父之事祸及,最终一念之差,与伯父密谋,累大司马两面受敌。”
阿绮掩在袖中的手渐渐攥紧:“伪造书信者,可是袁使君伯父?”
此时观当年之局势,能受益者,唯起兵谋反的袁真而已。
然袁朔却摇头:“我当年也曾以为是伯父所为。此信本是我父亲身边以为副将,临死前转交于我,言父亲当时已心生怀疑,欲前往建康,与已然卧床不起的大司马对质,却不料,途中遇刺而亡。
“当年我年轻气盛,为替父报仇,亲自斩了那位内史,他临死前,曾亲口告诉我,指使他杀害我父者,出自建康。”
阿绮静静听着,只觉心弦渐渐紧绷,连呼吸也凝滞起来,幕后之人,俨然已呼之欲出。
袁朔言罢,自怀中再取出一封陈旧染血的书信来:“当日他正春风得意,便是因才收到此信,却不料,被我一刀诛杀。”
缣帛摊开于案上,展露出熟悉字迹。
阿绮侧目望去,匆匆阅过,只觉刺眼异常。
那信中字迹,她再熟悉不过,甚至比父亲的字迹更熟悉——正是出自养育了她十余年的太后之手!
信中所言,乃是告知那位内史,崔恪峤已行将就木,袁氏二人也已亡故,再有半月,便会予他荆州刺史之位。
原来背后之人,竟是太后!
阿绮只觉心口处被压下重石,教她喘不过气来,捧着缣帛的手也颤抖起来。
她自是不愿相信,可那两块缣帛皆十分陈旧,就连墨迹与血渍,也能分辨出并非新添,分明就是多年前的旧物,并非近来才刻意伪造。
况且,如此一来,当年之事,便都能说通了。
太后恐崔恪峤因北伐成功而声望日高,危及皇权,遂趁袁真谋反之机,挑拨离间,除去崔恪峤。
其时,崔恪峤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奋勇拼杀,已将袁真打得节节败退,成了强弩之末,恰是那时,太后的挑拨,方能将那三人一齐扼杀。
阿绮面色惨淡,眼眶酸痛,却干涩异常,未渗出半点泪水。
她抬眸望向一旁沉默的袁朔,道:“使君愿将此事告知于我,有何目的?”
她已不是六年前,那个年仅十岁的单纯小女娃,被教养自己多年的亲人欺骗,也毫无知觉。袁朔愿自江陵远赴此地,如此轻易便将真想告知,定另有所图。
袁朔定定望着他,原本不怒自威的清朗俊容忽而软下,眸光中的锋芒也尽数化作温柔怜惜。
“夫人信也好,不信也罢,朔此来,的确有所图谋,然今日入府中见夫人,却只为亲口将当年真相告知,断不会为一己之私利,便将夫人牵扯其中。”
他说着,面露愧色,叹道:“当年寿春一战,无论背后是否有人挑拨,都是家父对不住大司马。家父临终前,已心生悔意,却未有机会弥补。如今我既来了,自要亲自对夫人说一声对不住。”
言罢,他敛衽起身,行至座下,冲她恭恭敬敬躬身作揖。
阿绮怔怔望着,忽而想起,前世的袁朔,直至她在同泰寺中一跃而下,都未曾将此事告诉她,遂轻声问:“若当日在安丰,袁义丘未将此事说出,使君可还会前来?”
袁朔抬眸,未有分毫犹豫,摇头笃定道:“不会。当年之事,已令夫人痛失父亲,我又何必再令夫人徒增伤悲?”
他目中怜意更甚,道:“阿绮,你不过一无辜女子,如此家国仇恨,本不该将你牵涉其中。”
他脑中再度想起当年见到的那个娇憨纯真的女娃。
他年少时,记得曾听父亲说过,因崔、袁两家交好,待他成年后,便会娶崔家女郎为妻。
却不料后来竟出了那样的事。
不知为何,分明只少时见过数面,无甚交情,他却不忍教她伤心难过。
出于愧意也好,怜惜也罢,他只知晓,眼前的女郎,生来便该被人护在手心,不该为尘世中的惨痛真相所伤。
四目相对间,阿绮干涩的双眸终于渐渐漫上一层水雾。
她慌忙移开视线,方忍下满腔复杂情绪,便听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婢子道:“夫人,使君归来了。”
她抬眸望去,见郗翰之已至门外,满身风尘,面有汗渍,正警惕地望向屋中,显然是匆匆赶来。
她深深吸气,起身道:“郎君已归来,袁使君若还有事,可与郎君商议。”
说罢,起身欲去。
“阿绮。”
却听袁朔柔声将她唤住:“父辈的仇,总有一日我会报。往后你若有所求,且告知我,但凡我力所能及之事,定不推辞。”
阿绮脚步微顿,抬眸时,恰对上已然跨门而入的郗翰之。
他眸光冷然,暗含戒备与猜忌,正沉沉凝着她。
她稍稍回首,眼眶泛红,冲袁朔道了声“多谢”,径直离去。
厅中一时只余郗翰之与袁朔二人。
郗翰之冷冷道:“某今日因北边之事,稍有疏忽,竟劳袁使君亲自登门。只是吾妻之事,却不劳袁使君操心。”
方才他甫回府中,便听仆从报,袁朔正与崔女在厅中。他匆匆赶来,却听袁朔那般温柔地对崔女许诺,登时教他心如锥刺。
袁朔此刻已然收起方才的温柔模样,复做素日高华稳重状,道:“某今日前来,正是为夫人解惑。方才所言,既是夫人之事,更是我袁氏之事,我自然要操心。”
他至寿春已有两日,仍未将来意说明,却丝毫不急,只敛衽起身,道:“今日夫人看来不适,郗使君定也已疲累,我便先离去。明日午后,我将启程回江陵,郗使君若欲详谈,可明日至驿站。”
说罢,未再停留,转身离去。
郗翰之望着他背影,并未阻止,只悄然握拳,独立厅中片刻,方往寝房中去。
寝房中,阿绮背对着屋门处,坐在榻边,一动不动,看来形单影只。
郗翰之冷冷望着,想起方才所闻袁朔对她说的话,乃至她当着他的面,红着眼眶望向袁朔的模样,心中怒意骤起。
他沉着脸,深邃双目中满是凛冽,大步入内,行至她身后,语带森寒,问:“方才袁朔同你都说了什么?”
昨夜他分明同她说过,袁朔颇有城府,不堪信赖。
然阿绮却未有回应,仍是静静坐着,只是单薄的双肩渐渐颤动起来。
郗翰之一怔,想起方才她那双泛红的脆弱眼眸,心中怒意稍减,伸手握住她双肩,强将她掰过面来。
只见她白皙小巧的面上已布满泪痕,红肿双目间,泪珠滚滚而落,一滴滴砸在他手背上。
她眨着朦胧泪眼,神色恍惚,低声呓语:“他满腔热忱,一颗赤子之心,到临终前亦因大志未成而抱憾,却终是错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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