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郗翰之独宿书房,再度入梦。
梦里的他,冷眼望着眼前坐在榻上,替他细心熏着第二日新装的女子。
她始终垂首,专心望着膝边的衣物,将那柔滑绸缎上的褶皱一一抚平,似侍弄珍宝一般。
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唯一段纤细洁白的脖颈,自乌黑长发间露出,分明与平日并无二致,落在他眼里,却莫名多了几分楚楚之态。
“阿绮。”
他沉默半晌,终是艰涩问:“你可曾真心待我?”
她低垂的脸庞间露出一抹隐约的笑容,清泠的嗓音温柔而笃定:“郎君是父亲亲自替我挑的夫君,我如何会没有真心?”
他心口一阵酸涩,语气中几乎带了几分质问:“那你便当真愿意我娶她吗?”
她抚弄衣袍的手顿住,始终低垂的脸庞终于抬起,一双晶莹眼眸仿佛隔着一层薄雾,朦胧而凄切,道:“若我不愿意,郎君便会不娶吗?”
他抿唇,并未说话,只一瞬不瞬望着她,似要捕捉住她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只见她唇边扯出个极浅淡的笑,旋即又低头,轻声道:“我已然阻过一回,如今哪里能再那样任性?我明白的。”
她说着,将那已然熏得十分平整的衣物捧到一旁,避开他视线,柔声道:“明日迎新人入门,虽不如娶正妻一般庄重,到底也是家中喜事。郎君穿这身衣裳,应当正好。”
他立在她身后,双臂自她两侧收拢,道:“这是当年,我娶你时所穿婚服,一辈子只能穿一回。”
不知为何,他心底隐隐作痛,焦躁不已,百般期待能自她口中听到一句不情不愿,哪怕是任性地哭闹也好。
可怀里的她,单薄身躯只微微颤了颤,便挣开他双臂,道:“郎君若不喜,我这便再命人去裁一件来。只是仅一夜时间,到底仓促,怕是做不出这般华服来。”
她分明那般体贴柔顺,知情识趣,却叫他心中凉透,一瞬间觉索然无味。
他忍着心底隐痛,被她挣开的双臂无力垂下,摇头道:“你自看着办吧。”
说着,不再逗留,转身出屋而去。
……
第二日清晨,郗翰之醒来时,仍有些怔忡。
梦中情景犹在眼前,他不知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可有一点十分笃定——
眼下,他一点也不想纳妾。
他隐隐有些预感,若此时对母亲妥协了,纳了那个叫巧娟的女子,往后定会后悔不已。
天已大亮,他霍然起身,更衣饮食后,便径直往刘夫人处去了。
刘夫人昨夜安慰了巧娟半晌,正觉心疼,一见儿子来了,忙又欲劝,然话未出口,却听他坚定道:“母亲,昨夜我想了许久,虽说当年是母亲善心,将巧娟收留在身边,可这样多年,她也替我照顾了母亲许久,已然如半个女儿一般。母亲既要替她操心婚事,不如便收做义女,替她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再寻个体面人家嫁了,也不算亏待。”
刘夫人怔住,心中不解,不过娶个乡野间的女子,哪里会教儿子这般为难?
郗翰之知母亲所想,轻叹一声,耐心解释道:“母亲别看儿子如今做了使君,手拥兵马,实则周遭窥伺者众多,一举一动皆会被人利用,不得不更谨慎些。纳妾一事情,实会令崔氏面上无光,于儿子绝无好处。”
事关儿子前程,刘夫人一听,自然不敢再多干涉,只连连道“明白了”,待他离去,方将巧娟唤入屋中来,一番解释。
巧娟虽面上不显,心底自然百般不愿。
刘夫人虽愿将她收作义女,可她到底仍是个穷苦出身的女子,待日后出嫁,只守着一份嫁妆,哪里还有旁的倚仗?
况且,刘夫人虽道替她寻好人家托付,可放眼整个豫州,又哪里还有比使君更好的郎君?
然眼下,连一心帮着她的刘夫人都变了主意,她实在得好好想个法子才是。
……
却道郗翰之自离开刘夫人处后,便接连数日未归。
先是因袁义丘之事,又牵连出淮南郡中的两位县令与弋阳内史娄景。
那三人生恐要落得如袁义丘一般的下场,而身后又无强大家族为倚仗,遂听从娄景之计,一面在各自所治之地煽动流民作乱,一面又趁乱暗中往西逃窜,欲往蜀地去躲避。
郗翰之本为稳人心,并不欲严苛处罚之,然如此一来,却必得亲自前往。
待他将当地流民皆安抚下,又重新择了接任者,写奏报呈递往建康后,北边却又有军报传来。
晏氏燕国中,虽因少帝继位,政权不稳,常有内乱,却仍不忘时时觊觎南方汉人土地。
大约是听闻了豫州来了新的刺史,又将不少兵力皆分在疏浚芍陂一事上,燕国边将竟领着三千骑兵,连夜偷袭。
才返回淮南的郗翰之只得马不停蹄,亲自领着镇在寿春以北的一队精兵上阵迎敌。
燕人早年间已见识过北府兵的战力,因知晓郗翰之手中握着的,正是这支汉人组成的虎狼之师,不敢大意,偷袭之三千人,个个骑射俱佳,骁勇善战,令边地百姓惨遭荼毒,流离失所。
幸郗翰之曾数度与燕人交手,多日来,也从未松懈过军中操练,几番厮杀后,不但未落下风,更因身为主帅的郗翰之,勇猛异常,一刀将燕将左臂砍下,令军中气势大震。
接下来两日,北府兵一鼓作气,大创燕人,直杀得其狼狈逃回,方大胜而归。
虽不过是数千人的交手,比之北府兵从前所历的大战,着实微不足道,然于常年饱受战乱之苦的边地百姓而言,却是件振奋人心的大好事。
消息传出,从前待郗翰之这个新上任的使君并不顺服者,如今也不禁要另眼相待。
……
这多日来,阿绮留在府中,除听说了战事外,亦收到了自建康传来的消息。
在建康时,她曾托谷梁暗中查探同泰寺之事,谷梁遂留下一人在那儿常驻,一面打探着,一面也替她与堂姊之间传信。
此番送来的消息,便是堂姊崔萱的亲笔书信。
原来当日崔淮因见婚事再无回旋余地,便已松口,由着孙宽这一家底单薄,出身低微的寒门竖子行六礼。
崔家对这门婚事深感不齿,崔萱又是二嫁,遂未大肆操办,短短一月间,便已将婚仪行完,由着孙宽将人带走。
崔萱经了先前一段并不顺遂的婚姻,早已不在乎这等虚礼,反因能嫁合心意的郎君而欣喜不已,所书信件中,字里行间皆透着如愿以偿的欢欣甜蜜。
阿绮自然替她高兴。
当日她离开建康前,留下许多带不走的财帛,嘱咐留在那处的仆从,待堂姊成婚时,取出其中大半,当作贺礼送去。堂姊在信中提及已然收到,既多谢她,亦替她好生保管着。
至于往后的去向,崔萱亦有提及。
孙宽本打算成婚后,重回会稽军中,然因崔淮那一封书信,令从前军中曾赏识他者,如今都敬而远之。
二人商议数日后,终决定往宁州境内去。
宁州偏远,地势高峻,又人口混杂,许多更尚未开化,对中原南下而来者来说,从来不是个好去处。
然也正是因此,那处为中原士族势力渗透最少,又不如极南之地那般全未开化,处处蛮荒,于孙宽而言,正是个可建功立业,积攒势力的地方。
这本早在阿绮预料之中。
崔淮那一封书信,看似阻了孙宽的升迁之道,实则却是给他指了另一条明路。
阿绮当即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交谷梁命人送出。
那信送出的第二日,郗翰之便回了寿春。
他自然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先带着满身风沙尘土,往衙署中去处理了公务,方于傍晚时往府中去。
已是夏日,暑气渐重,他多日在军中,未曾好好梳洗,本想先沐浴,然念着母亲定十分担忧,便先往刘夫人处去。
母子两个一同用了晡食。
刘夫人知晓儿子并无娶巧娟的意思,如今也不再刻意让巧娟来服侍,只真将她当作女儿一般对待,平日除陪伴自己左右外,再不让做什么活计,如今儿子回来了,自然忙不迭将此事告诉。
郗翰之道了句“甚好”,又问母亲近来如何,见一切都好,便不久留,只起身回屋。
……
寝房中,阿绮自然早知郗翰之已然回府,因并不特意等他,遂自用晡食后,握了柄团扇,携着翠微与戚娘等在庭中散步。
夏日正闷热,她便贪凉,只穿了身极薄的宽松长裙,垂在身上,微风轻轻拂动时,便能勾勒出一道若隐若现的朦胧曲线。
戚娘与翠微恐她再受寒,又取了件外衫来,强要她披上,方才肯同行。
阿绮无法,只得不情不愿地披在外,别扭了好一阵,待戚娘与翠微好一番哄劝,方娇娇俏俏地哼了声,矜持着重新同二人说起话来。
然不过才走了半刻,愈发闷热的空气已压得她出了身薄汗,方才消去的那股任性劲儿又浮了上来。
郗翰之归来时,恰见她粉面含春,额覆香汗,嘟着红唇,半是撒娇,半是祈求地捏着外衫衣襟,絮絮地冲身旁之人说着什么。
那一副生动俏丽的模样,令他不禁想起在同泰寺那一日所见的她。
一样的风情难掩,动人心魄。
他本就觉闷热,此刻愈发口干舌燥,燥热不已。
阿绮仿佛也已发现了他,甫触及他目光,便一下收起方才的娇柔可爱,重又变作冷淡自持的模样。
郗翰之知她定不会主动迎上,遂也不停留,只自入屋中,更衣沐浴后,便又往书房去。
今日天气仿佛格外闷,到了黄昏,非但未如往日一般透出凉意,反而愈令人如置蒸笼间。
郗翰之坐在书房中,连燃在案上的烛火,也令他觉灼热。
正心神不定时,屋外却传来一道女声:“使君,夏夜闷热,母亲命我来送些冰镇的青梅酒,给使君解暑。”
郗翰之只觉此人嗓音耳熟,却想不起是何人,待命人进来一瞧,才知是巧娟。
他心底下意识生出戒备。
然转而又想起,方才在母亲处时,母亲已说过,正替巧娟寻问人家,巧娟亦是答应了,并无有不满,才又稍稍放心,道:“搁下吧。”
巧娟此番并未如先前那般时不时抬眸窥伺,只恭敬将手中酒与杯搁在案上,低首道:“酒正冰着,使君早些饮下才好。”
郗翰之闻言,伸手一摸,果然感到那圆滚的酒壶上一阵沁凉之意。
他正觉热,遂由着她斟了一杯奉上,接过一口饮下。
酒液冰凉酸醇,浸润过口舌间,带来一阵凉意,待咽入腹中后,又渐觉几分回甘滋味,的确是解暑的佳品。
他自觉甚好,可细细品味时,却能察觉其中夹杂着几分辨别不清的土石之气,仿佛除了青梅外,还添了什么。
“这酒里添了什么别的没有?”
巧娟正自觉往屋外退去,闻言道:“是老夫人——要给使君补一补身子,添了几味好药材。”
郗翰之放下心来,又自斟了两杯饮下,才重又埋首案牍中。
然而才提笔片刻,他却忽然察觉不对。
方才那酒液吞下时,余留的一阵清凉甘甜,此刻正迅速化作燥意,自胸腹处起,渐渐愈燃愈烈,蔓延全身。
他暗道一声“不好”,迅速望一眼案上仍余近半的青梅酒,便要起身去唤人进来。
然未至门边,方才已然离去的巧娟却去而复返。
她满面通红,咬着下唇立在门边,方才好容易才压下的紧张尽数显露,连声音也透着颤意。
“使君要做什么,且吩咐便是。”
郗翰之此刻已觉体内那阵邪火愈烧愈烈,连双目都已赤红,闻言怒斥:“你——你在那酒中掺了何物?”
巧娟仍是挡在门边,闻言深吸一口气,脚下一软,跪倒在地,泣道:“是……是寒食散。使君——我实在不愿离开,只想留在府中,伺候母亲,伺候使君……”
她说着,边颤着手解衣带,边道:“我问过医家,那寒食散服了,是定要发散的,巧娟愿意……请使君莫嫌弃……”
话音方落,她那一身原本严严实实的衣物也尽数落下。
郗翰之视线已混沌了一半,此刻见她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躯体,这才模糊地意识到,这女子一身外衫之下,竟未着寸缕!
如此遭人算计,他哪里还能容自己再遭人摆布?眼下便是再热再痛苦,也绝不教这女子得逞。
他遂一手撑着门框,尽力令脑海清醒,回想着从前听过的士族子弟们服用寒食散后的排解之法,伸手解开衣襟,脱去外袍,只着一身单衣。
巧娟到底仍是个未出嫁的寻常女子,虽大着胆子将衣服都褪了,却一阵忸怩,再迈不出下一步。
如此,正给了郗翰之些时间。
因衣物少了,暂带来微弱的凉意,他抓着脑中仅有的清醒,狠狠将挡在门边的巧娟踢倒,大步跨出门去。
巧娟方才被那样猛踢一脚,正中左肩,此刻痛苦难忍,挣扎不起,只得眼睁睁望着他离去。
庭中空无一人,连与寝房那处院落相隔的门也被悄悄锁上。
郗翰之平日虽不喜仆从靠得近,却也多会留一二个在院中,想来定是方才巧娟趁着他饮酒时,悄悄将人遣走,锁上了院门。
他心中又怒又恨,胡乱又将仅剩的亵衣扯开,跌跌撞撞行至院门边,将门闩猛地移下,往门外奔去。
……
寝房中,阿绮才梳洗过,穿了一身单薄亵衣,待翠微出屋后,便欲灭烛。
然才坐至床边,却忽听外头翠微惊疑不定呼道:“使君——这是怎么了?”
阿绮靠近烛火的身子一怔,下意识屏息凝神听着动静。
然他并未回答,只低斥了声“滚”。
接着,便听“砰”地一声,屋门被人从外猛然踹开。
如霜月光与昏黄烛光交织着,映出一道健硕挺拔的身影,翻飞的衣袂与若隐若现的贲张肌肉,在光影间透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可怖。
阿绮怔怔望着。
郗翰之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
他一双赤红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她,迈着沉重艰难的步伐一点点靠近,直至将她阻在床沿,无处可逃。
她瞠目望着他泛红的脸庞与身躯,道:“郎君,你——”
话音未落,他却已然靠近,双手握住她肩,猛然推去,令她一下仰倒在床间。
他浑身燥热着贴近在她颈侧,嗓音压抑而嘶哑:“我服了寒食散。”
阿绮本要挣扎的身躯登时一僵。
寒食散,她自然知晓是何物。
建康士族间,服此物者甚众,连她堂兄崔淮,亦常与人边用此物,边饮酒狎妓。
这本用来治疗寒症的,哪知被有心人知晓,略改了方子,便渐渐成了权贵间助兴玩乐之物。
此物与醇美酒共服,起先能令人浑身起燥意,片刻后,或将冷热交替,神志离散,生出幻觉,需不停发散至药性过了方可。
愣神间,郗翰之伏在她身上,已然呼吸不稳地以指挑开她胸口处衣物,露出一片映着半朵瑰丽朱砂痣的莹白肌肤。
她一下回神,只觉他呼出的气息轻抚过脖颈,面颊,乃至胸口处的肌肤,令她战栗不已。
她忍着不适,趁他不备,用力将他推开,起身便唤翠微。
翠微方才被郗翰之斥到屋外,却不敢远离,此刻闻声,忙推门道:“女郎,可要我再唤人来?”
阿绮顾不上其他,只吩咐道:“你先去备些冷水冷饮冷食来。郎君服了寒食散,需快些发散。”
翠微惊愕不已,却也不敢再耽搁,忙转身去了。
她是崔家婢子,自然也知晓此物药性一二。
阿绮留在屋里,生怕郗翰之发散不当,出了什么事,遂转身在案上斟了杯冷茶,正要递去,却忽然被人自身后一把抱住。
他不知何时已然自床上摇摇晃晃爬起身,此刻将脑袋搁在她肩上,仿佛是对着恩爱和睦的妻子一般,喃喃道:“阿绮啊……我不要娶别人了,我只要你……”
阿绮闻言蹙眉,只道他服了药,糊涂了,仍在说巧娟的事,遂道:“婆母已照着郎君的意思办了,此事与我无关。”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教她彻底呆住。
“阿绮啊,替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咱们一起将孩子好好抚养长大,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是你生的便好……”
她呆呆立着,耳边是他絮絮低语,手中茶杯砰然落地,碎瓷散了一片,水渍也沿着她的裙裾悄悄蔓延而上。
一切仿佛回到了记忆深处。
那一夜,恰是他将陈家表妹迎进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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