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绮来时,刘夫人已在屋中等了片刻,正有些坐立不安。
她虽是婆母,是长辈,也是个出身乡野的小吏之妇,而她的儿媳,却是个身在士族高门,由天家抚养长大的贵女。
这一月来,二人称不上多亲近,也并无龃龉,崔氏待她,更无不妥,可每每想起这位儿媳的样貌气度,她总忍不住自惭形秽,心生惶恐。
尤其今日,是要劝服才嫁来不久的儿媳,允巧娟过门。
是以一见阿绮入内,她忙起身道:“儿媳来了,快坐吧!”
阿绮面无异色,入寻常般稍稍行礼后,便自在榻边坐下,依着刘夫人心意问:“婆母昨日受惊,今日可觉好些了?”
刘夫人连连点头:“多亏了你替我请的医家,饮了两贴药,今日已然大好了。”
她说着,本堆满笑容的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仿佛难以启齿般,小心翼翼道:“我本早就说过,咱们家中没有那样多的规矩,我这些年,亦独居惯了,不必要你每日晨昏定省。今日叫你来,实在是有一事,一直未同你说……”
阿绮面色不变,只望一眼侍立在一旁,羞涩不已的巧娟,了然问:“婆母可是要说巧娟的事?”
刘夫人一愣,不知她如何知晓,被猜中心思,下意识问:“正是,儿媳如何知晓?”
阿绮微笑,淡淡道:“婆母待巧娟,十分亲厚,绝非寻常婢子,儿媳看在眼里,本也有心问一问。”
刘夫人见她已挑明,遂也不再隐瞒,将当年遇上巧娟,后来又要她做儿媳之事一一道出,末了,道:“你与翰之成婚不久,我本不该此时便要翰之纳妾,可儿媳你如今也知晓了,巧娟——我本以为她能我的儿媳,可惜没这样的缘分……如今既有了你,我自然是千万般满意,再无他求,只是觉得对不住巧娟这孩子罢了,只盼你能大度些,容她进门来……”
她既想将巧娟接进门来,又恐惹恼了这位正经儿媳,一番话说得格外小心。
阿绮尚未答话,一旁始终未开口的巧娟,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住她袖口,红着眼眶哭道:“求夫人宽仁。巧娟不求身份地位,只求夫人能给间屋子,给口饭吃,让巧娟能长长久久跟在母亲身边,替她养老送终!”
巧娟年纪尚小,未见过许多世面,只记得曾听人闲话时说过,那些高门贵族之家,郎君多难纳妾,只因家中出身高贵的正妻多不允。
那些贵族妇人,看来和蔼可亲,实则都是心肠冷硬的。
她心中仍记得那日在驿站中,曾窥见郎君与夫人,分明分床而卧。郎君那般人物,在人前从来说一不二,在夫人屋中,却只能卧在外间门边,定是因夫人也是那般女子。
阿绮容色淡然,静静望着眼前清秀可怜的女子,并未立即答应。
这个巧娟,着实有几分心思。
方才那番话,一来是为教她这个正妻放心,以为此女并无攀附郎君之心,二来,则教本就心有愧疚的刘夫人,愈觉贴心,从此待其愈疼爱怜惜。
若是前世的她,此刻定顾不上体面风度,便要拒绝。
然而此刻,她心中除了方才稍有涟漪外,竟只余几分好笑。
眼前二人,为了教她这个新妇同意往夫君身边纳新人,煞费苦心。
她唇边笑意不变,只抽回被巧娟攥住的袖口,仔细抚平褶皱,道:“原来是为了此事。”
“此事我并无异议,婆母既看重巧娟,待选好日子,将她纳进门便是。”
她说罢,缓缓起身退去。
刘夫人与巧娟二人未料她竟这般轻易便答应了,一时有些愣神,待见她离去,方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片刻,渐觉欣喜。
……
傍晚时分,郗翰之归来,自先往刘夫人屋里去问安。
巧娟因白日得了阿绮的话,自觉不久便能嫁给他,一时心满意足,不再避讳,主动笑迎道:“使君归来了,母亲早问起了,只恐使君又太过劳累。”
那一声“母亲”唤得格外自然,却听得郗翰之一愣,停住脚步蹙眉打量她,转首冲刘夫人道:“母亲,今日可是有什么事?”
刘夫人亦是觉心头大石放下大半,正有些欣喜,闻言先让巧娟下去,方冲儿子道:“翰之,你瞧巧娟这孩子如何?”
郗翰之心中疑虑更甚,奇怪地问:“母亲这话是何意?儿子以为那女子心思仿佛不正,可是她对母亲说了什么?”
刘夫人一愣,随即摆手:“不不,翰之误会了!”
她遂又将巧娟之事说了一遍,道:“本是我认下的儿媳,也叫乡里人做过见证了,却不知你已然成家了。如今她并未介怀,愿做个妾,我想,咱们这两日便挑个吉日,将她接进门来吧。”
郗翰之愣住,回想着近来母亲与巧娟的相处,这才渐渐回过味来。
他脑中渐渐想起在驿站的那夜,他那妇人心思敏感,只怕早就看出了巧娟的不同。
可他对巧娟并无多余心思,始终只以为她是跟在母亲身边服侍的寻常婢子,此刻也并无纳妾的念头。
他遂蹙眉道:“母亲,我才新婚不久,怎可纳妾?”
刘夫人忙解释:“我绝不会教你为难。此事我已问过儿媳,她是个宽容大度的,未待我劝说,便已应允了。你便只当将巧娟接进门来,照料我这老妇罢了。”
郗翰之闻言,却并未释怀,反而脸面色也有些捉摸不透:“母亲已然问过崔氏了?”
刘夫人不疑有他,将白日二人的话道出。
郗翰之的面色渐渐冷了。
他沉默片刻,抿唇道:“母亲,她是清河崔氏之女,身世显赫,虽父母都早已没了,可一举一动,仍受各世家大族关注。即便她同意了,此刻我若纳妾,岂非教人以为,我是个贪婪好色的小人?此事,且暂勿再提了。”
说着,不欲再多谈,略说两句,便起身告退。
屋门外,巧娟始终侧耳听着,本羞得满面通红的脸蛋已然煞白一片,听他要出来,忙闪身躲至一旁,轻咬下唇,望着他背影直至消失。
……
寝房中,阿绮才用过晡食不久,自院中走了走消食后,便寻了卷书,坐在窗边秉烛而读。
初夏的傍晚,蚊虫渐多,戚娘替她撒了草木灰,又在窗外的墙角多点了香,倒并无干扰了,只耳中仍能听到远处葱茏草木间的虫鸣蛙叫,十分惬意。
她因入了神,并未察觉郗翰之的归来,待听了耳畔翠微的一声“使君”,方自书卷中抬眸,循着众人目光望去,却恰见他亦正立在廊下,眸色深深,远望过来。
四目相对间,他提步而来,跨入屋中。
阿绮放下手中书卷,自榻上起身,本要如先前一般直接入内室避开,然行了两步,却忽然停下,转身冲他望去,道:“多谢郎君。”
说罢,又要入内。
她这声谢,乃是为他已然给袁朔去信。不论他出于何种考量,于她而言,的确是件好事。
然而郗翰之恍若未闻,只将要上前替他更衣的婢子们挥开,跟着她步入内室,喜怒不辨,问:“你答应了母亲,让我纳妾?”
阿绮闻言,知晓定是刘夫人已将巧娟之事同他说出,遂坐回榻上,拿起银剪挑了挑烛花,道:“不错。”
郗翰之望着她波澜不兴,悠然自在的模样,方才压在心底的怪异情绪终于统统涌上,语调也跟着冷冽下来。
“为何?”
他分明记得,在建康时,她曾亲口道自己是个心眼极小,容不得旁人的女子,即便无子女,也不愿教夫君再纳旁人,怎事到临头,却如此轻易便答应,甚至比他这个夫君都干脆?
难道果真毫不在意吗?
他心中一阵夹杂着恐慌的不悦,如此情境,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阿绮望一眼他容色冷冽的深邃面庞,稍有诧异,放下银剪,重又捧起书卷,道:“郎君既给袁朔去了信,我亦不阻郎君纳妾,仍是相安无事,如此不好吗?”
“相安无事?”
郗翰之楠楠重复着,说不清心中滋味,眼中厉色愈甚。
他深吸一口气,猛然上前,一把攥住她捧书的一截皓腕。
书卷啪地一声落在榻上。
他语气中满是阴沉的警告:“你既想相安无事,便谨记身份,莫要擅自替我做主。”
说着,他猛然松手,命人随意收拾了两件衣物,便大步往书房去了。
阿绮揉了揉方才被他攥住的手腕,心底既觉诧异,又觉讽刺。
前世的她,因真心爱慕,毫不掩饰自己对丈夫纳妾的不满,饶是他对巧娟无意,也仍不忘告诫她莫任性妄为。
如今她已然毫不在意,再不阻他纳妾,他反倒愈发不满。
说到底,不过是他不曾珍惜旁人的真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