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翰之闻声,微微蹙眉,冲一旁呆若木鸡的巧娟道:“你先下去吧,我与母亲有些话说。”
语气间,俨然只将她当作个婢子看待。
巧娟眼眶一红,绞着衣角,慢吞吞不愿挪动,直至见刘夫人眼神示意,方迈着碎步出去。
刘夫人见她去了,忙拉着儿子道:“翰之,你说你娶的那妇人——是高门贵女?”
郗翰之点头,柔和面上下意识升起几分自豪之色:“她是一流士族家的女儿,母亲是大长公主,父亲是大司马。”
不论崔女如何,能娶她,便表明他如今的身份与功劳,即便那些士族朝臣们再是不屑,也不得不承认。
他遂将当年娶崔女之事尽述之。
刘夫人本有一瞬欣喜,然不过片刻,又面露忧色:“这样出身的女郎,怕是从来没侍奉过人,她待你可贴心?”
郗翰之一顿,想起那妇人绮丽面容下,一颗冷硬倔强的心,面色微沉。
可当着母亲的面,他到底只道:“母亲,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郎,身在那样的人家,从小在宫中长大,自然会有些骄纵任性的脾性。只是,她父母都已亡故了,亦是个可怜的女子。儿子知晓母亲最是好心的,当年对我这并非亲生的儿子,都能如此,待她,也定能宽厚包容。”
刘夫人连忙点头:“这是自然。我只怕,我这样生在乡野的无知妇人,会教媳妇嫌弃。”
郗翰之默了默,望着屋中摇曳的昏黄烛火,想起那日那妇人与谢夫人针锋相对的模样,又想起昨日她主动允他入车中避雨的模样,摇头道:“母亲放心,她不会如此。”
刘夫人这才稍稍放心,到底不愿教儿子为难,遂未将巧娟之事说出,又叙话许久方休。
待郗翰之离去,始终守在外的巧娟方快步入内,眼泪汪汪跪至刘夫人跟前,哭道:“母亲,这可如何是好?”
她本是个寄居在叔父家中的孤女,今年不过十八。
当年叔父家中贫苦,欲将生得尚清秀的她送至豪绅之家,作痴儿之妾。
她闻风后连夜奔逃,一路流落,险些惨死,得刘夫人给了一口饭吃,方能活下来。因刘夫人本也孤老,怜她身世,便留她在身边,二人相依为命。
至前年,刘夫人记挂着始终未寻到的儿子已过弱冠年纪,该成家立业,又听乡野间人说,若家中替其成家立室,则漂泊在外的游子有所牵挂,便会归来,遂做主让巧娟做儿媳。
其时旁人皆道,刘夫人之子流落在外多年,未有音信,即便仍活着,这辈子还能归来的希望也实在渺茫。
巧娟心中自然也曾犹豫,可想起自己身世堪怜,又无余财傍身,往后便是真嫁人,定也不比与刘夫人住在一处,与陈家表亲毗邻来得可靠,遂咬牙应了。
因郗翰之不在,便请了乡间一位与他同日生辰的郎君代之行礼,巧娟从此亦改称刘夫人为母,二人以婆媳处之。
哪里知晓,好容易寻到了郗翰之,知他已为一方封疆大吏,她尚未能喜悦两日,却惊闻他已然娶妻!
刘夫人初闻亦惊,然想起儿子如今已然二十有四,的确早该成婚,遂也觉合情合理,倒是于眼前这个巧娟,有些对不住。
可儿子与崔氏,也不过才新婚,崔氏更是高门贵女,也不知脾性如何,她这个母亲若此时便冒然提了巧娟之事,反倒教儿子为难。
她思忖片刻,方冲巧娟道:“好孩子,明日咱们先跟着翰之去,待见一见他那妇人,再做定夺,可好?你放心,我总会教你有个好着落。”
巧娟纵心中百般不愿,也只得含泪应下。
……
第二日一早,郗翰之便亲自携母亲一路往北,追赶已然先行的阿绮与刘澍恩等人。
因本就相距不过百里,刘澍恩又早得了吩咐,带着队伍渡江后,便行得十分缓慢,是以第三日傍晚,郗翰之便已携母赶至阿绮暂歇的山桑县驿站外。
站外道上,驿丞等早已迎候在侧,一见车马行近,忙上前行礼,欲将人引入。
马车中,刘夫人由巧娟与郗翰之一同搀扶着步下,甫落地,便下意识张目四顾,欲寻那位尚未见过的儿媳的身影。
然而左右瞧了数回,却皆是男子,不是驿站中人,便是随行兵卒,并无半个女子身影。
刘夫人稍有失望,然到底未多言。却是身旁的巧娟,捏着衣角嘀咕:“怎不见夫人来迎?”
声音不大不小,却恰落入郗翰之耳中。
他不由蹙眉。
他今日至此的消息,早先已命随从连夜快马送出,驿站之中,驿丞也罢,刘澍恩也罢,皆能迎候,独那该出屋迎候夫君与婆母的妇人,不见踪影。
虽二人关系不睦,可当着毫不知情的母亲,他不得不将将刘澍恩唤近,问:“夫人在何处?怎不出迎?”
刘澍恩道:“夫人前日夜里起便染了风寒,目下正修养着,此时不出迎,约莫是恐累及老夫人。”
他说的确是真话,然落在郗翰之耳中,自然并不相信。
须知那崔氏,可是连他这个夫君别后一年,返回建康时,都恍若未见,不曾出迎,如今又怎会尊他母亲?
倒是刘夫人,丝毫未见不满之色,闻言忙道:“儿媳想得周到,既染风寒,的确得多修养,咱们莫去扰她。”
郗翰之知母亲素来好脾性,遂掩下眸中冷色,搀扶着她入屋中去,一一安顿后,方冷下脸,快步往阿绮屋中去。
屋门外,翠微与戚娘左右守着,一见他面色不善行来,忙心惊肉跳地要上前阻止。
然一声“使君”才出口,他便已直接越过二人,推门而入。
屋门之内,是一间宽敞朴素的寝室,室中置了个半人高的木桶,其中正漫溢出丝丝缕缕的朦胧水雾。
而木桶之旁,却立了个身姿婀娜的女郎,正是阿绮。
只见她背对着屋门处,单薄的身躯只被一块大巾堪堪裹住,露出大片肩背处柔腻湿润的粉红肌肤,勾勒出寸寸玲珑曲线,串串水珠正沿着她的肌肤与拢在一侧的满头青丝滚滚落下,滴落在赤|裸的白玉纤足边。
郗翰之脚步一顿,眸色幽深,望着眼前才出浴的女郎,薄唇紧抿,语带讥诮,道:“听闻你染了风寒?”
阿绮未答,只仍背对着他,以大巾拭去身上水珠后,自取过一旁架上外衫披上,方回过身去,冷冷道了声“是”。
她说话时,纤巧的面庞上,有被热气蒸腾后,也掩不住的憔悴苍白之色,素日清泠泠的嗓音,也多了几分沙哑。
的确是染了风寒。
他黑眸微眯,细细端详片刻,心中怒意方退去,然出口的话,仍带着不容置喙的警告:“我母亲是个良善淳朴的妇人,一生坎坷辛劳,方将我养大。望你莫将你我之间的种种,牵扯到她身上。”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肃然道:“你无论如何刻薄冷待于我,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我皆可忍耐。可母亲不同,她已为我受尽疾苦,我绝不容她再受委屈轻慢。她若知晓你我婚姻不睦,定会担忧伤心。崔氏,你可明白我意思?”
这一声,竟连她名也未唤,只以“崔氏”称之。
阿绮静静望着他,一时有些恍惚。
他话中之意,她自然明了,无非是警告她,要以亲长之礼敬刘氏,更不能将他二人间的不睦透露至刘氏面前。
这位继母于他有多重要,她从来都是知晓的,因是失而复得,他自然更要加倍敬爱珍惜。
前世他们二人感情笃定时,他待她这个恩人之女,几是百依百顺,鲜有的几回龃龉,便大多与刘夫人有关。
原因无他,不过是刘夫人心地慈软,易遭旁人利用,常令她委屈不满。
只是如今既决定放下,自然便不会在意。
况且,刘夫人也的确是个良善的妇人,从前待她,也从无恶意。
倒是郗翰之这般郑重其事的警告,仿佛将她视作个刻薄恶毒,不尊亲长的无知妇人一般。
她轻嗤一声,唇边漾起嘲讽笑意:“郎君且放心,我自认是个恩怨分明之人。”
她的漠视也罢,冷待也罢,从来只对他一人。
郗翰之浑身一滞,只觉在她这般注视嘲讽下,心底压抑的莫名痛苦与困惑再度浮现。
好半晌,他方紧攥着双拳,将就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压回心底。
“如此最好。”
说罢,他自大步离去,命仆从替母亲备吃食、衣物等。
……
这日晡食,夫妻二人自然未同用。
阿绮独留在屋中,因风寒未愈,稍用了些热羹小菜,便更衣入睡。
郗翰之则往母亲屋中,母子二人一同用饭。
刘夫人望着桌案上的精美菜式,虽已经用了两回,仍觉不适应,好半晌,方举箸道:“这样多的好物,只咱们二个用,着实奢费。”
郗翰之知母亲朴素惯了,遂耐心解释:“这些皆是驿站中的定例,儿子如今为使君,驿丞便如此备下了。母亲若觉多,可留下些,赠给仆从等。”
刘夫人闻言,看了半日,取了陶碗来,盛出几样好的,送与巧娟尝尝。
这两日,因心中有事,巧娟连在人前唤她母亲也不敢了,实在教她心疼得紧。
想起方才的事,刘夫人方小心问:“翰之,你方才可看过儿媳了?她可一切都好?”
郗翰之顿了顿,替母亲夹了些菜,道:“她都好,只是风寒尚未好,还修养着,等过两日方便了,再见母亲。”
刘夫人稍稍安心,道:“快不必教她着急,将身子养好才是。翰之,若是不急着赶路,待她好了再走也不迟。”
郗翰之垂眸,心底莫名烦躁,道:“区区风寒,并不严重,且走慢些便是了,不必逗留费时。”
刘夫人不再多言,母子二人饭后又说了些话方别。
待郗翰之离去,巧娟入屋中服侍着刘夫人梳洗,嗫嚅着试探道:“母亲,夫人染了风寒,可要替母亲去探望一二?”
她这两日只觉抓心挠肝般难受,实在想窥一番那位出身高贵的夫人到底如何模样,眼下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刘夫人才换上崭新的绸缎衣物,正因那柔顺软滑的触感有些不适应,闻言思忖片刻,道:“罢了,咱们别去搅扰她,只托这驿站中人替她多熬些姜茶驱寒便好。”
“是。”巧娟心有不甘,只讷讷应是。
待熄灯出来,廊上已空无一人。
她方转身欲往侧间去,然才踏出两步,却忽然一顿,犹豫片刻,竟是转身往另一间屋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