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库房处,屋门大开,阿绮正手捧详单,领着一众仆从,将府中财物稍作清点。
此府邸虽为郗翰之所有,然府中之人与物,除数个仆从,与寻常床榻、桌案等器具外,其余皆是阿绮独居这一载,以自己的私物贴之。
她身在崔家,母亲又是公主,自小金尊玉贵,本不该为财忧心。
可眼下,她望着库中琳琅满目的金银饰物、珍贵玉器等,却稍有犯难。
这其中,有母亲留下的藏品,有她幼时,父亲替她备下的嫁妆,亦有从前居宫城中时,太后赏赐之物,一件件俱是难得的珍品。
这些器物,珍藏赏玩本是极佳,可她日后有独自离开隐居的打算,购置宅院田产并仆从车马等,皆需巨资。而这些器物,因是少有之珍品,若以之换取赀财,只怕会引人注目。
况且,她身边之仆从,除翠微、戚娘等自小跟在身边的,与谷梁等人外,尚不可尽信。
为今之计,只得先自库中挑出寻常可用之物。
她遂令翠微将详单中的绢帛、钱粮等一一抄录出,交予戚娘子入库去取出清点,至于旁的珍贵器物,为不教人生疑,也择出少许,一并取出。
郗翰之来时,见到的便是阿绮立在庭中,吩咐仆从们将清点出的财物一一装箱作行囊的模样。
她额角是因来回走动与时不时的俯身查看而生出的点点香汗,颊边有因发热而浮起的云霞。
那灵动模样,与往日的娴静端庄或妩媚慵懒,皆不相同,教人一眼便能自人群中将她分辨出。
郗翰之未再行近,只驻足廊边,于众人未察之时,眸光复杂地望着他的这位夫人。
观这情形,她当是在为离开建康收拾行囊,似是默认了他已同意携她同去。
可他方才,分明并未答应。
庭中众人往来忙碌,并未察觉他已于暗处驻足。
他双眉蹙起,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攥拳,正要上前,却又想起书房中的异梦。
眼前的妇人,本该与他琴瑟和鸣,恩爱非常,有一日却教他陡然发现,她非但待他未付真心,还暗中将他的言行尽告与建康。
这样令人憎恶的背叛行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
可不知为何,待目睹她自浮屠中跃下时,他却痛如万箭穿心,悔恨不已,久难平复。
这其中,定还有隐秘是他并不知晓的。
眼下,他只有循着本能,将这妇人带在身边,方能慢慢弄清楚。
这般想着,才要踏出的脚步便悄然收回。
他转身冲跟在身旁的刘澍恩低声吩咐:“且寻两个靠得住的兵卒家眷,作寻常仆从入府中来做事,替我暗中看着夫人之言行,府外你也命人留意着。”
刘澍恩忙应下,侧目望着仍忙碌的众人,问:“使君可是要携夫人同往寿春去?”
郗翰之道:“她既愿去便去吧。她是崔公独女,便是再不待见我,我也得多容忍些。若此时便将她一人留下,倒真教人觉我忘恩负义。”
恰此时,立在庭中的阿绮仿佛有所察觉,蓦然回首,正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二人俱未有动作,只静静遥立,不知所想。
片刻后,各自移开视线,仿如未见。
……
却道谢夫人自愤然离去后,便匆匆回府,将先前之事尽数说与崔淮。
崔淮闻之,自一面与夫人大骂阿绮不知好歹,心思歹毒,未将家族利益放在心上,一面又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做,才能挽回局面。
崔萱自从同泰寺归来后,便被兄嫂禁于府中,不得外出,此时知谢夫人才去寻了阿绮,忙赶来探听情况,知阿绮果然拒绝了谢夫人的请求,方放下心来。
崔淮望着妹妹这副模样,却愈气不打一处来。
从前父亲仍在时,这个嫡出的妹妹颇受宠爱,他虽为长兄,却丝毫不敢苛责。如今父亲已逝,他已然掌家,便有恃无恐,霍然起身,指着妹妹大骂:“你与阿绮,不愧是好姐妹!两个不肖女,都这般不顾身份,要以士族女子身份,低嫁给寒门庶族的荒伧武人!”
他说着,在屋中焦躁地来回踱步,甩袖恨道:“早知今日会如此有辱家门,当日王内史兵败,我真该盼着你也一同在会稽丧命才好!”
此言出自兄长之口,实在歹毒至极。
崔萱又屈又惊,不由也怒道:“兄长不过是忧心自己的仕途罢了,何至于开口闭口要扯出整个崔氏?我崔氏人丁兴旺,田宅颇多,兄长横竖也不能如父亲与叔父一般位极人臣了,官位之高低,于家族之兴盛,分明已无足轻重!”
崔淮被她陡然说穿心事,既羞且恨,涨红着脸指着妹妹,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方冷笑一声,拂袖至案前,提笔于缣帛上疾书,道:“你既执意要嫁给那姓孙的,我自然拦不住你。只是,他若要娶我崔家女,总得付出代价!我这便亲书一封,送会稽去,我倒要瞧瞧,会稽,乃至整个扬州,还有何人敢用他孙宽!”
……
郗翰之自决定要尽快离开建康,便即刻上书天子与太后辞行。
苏后自然要挽留,当即命谒者前去,领夫妇二人于临行前入宫拜别。
阿绮有心要避开萧明棠,却又推拒不得,只得更衣梳妆,与郗翰之一同,随谒者入宫,至宣训殿拜见苏后。
殿中,只苏后一人正襟危坐,一见二人入内,不待其行礼毕,便命宫人设榻。
二人并肩落座,俱是恭敬垂首,并不言语。
苏后端详片刻,稍有感慨地笑道:“阿绮果然长大了,自郗卿归来后,仿佛沉稳了许多。可怜我这老妇,却总还记得你幼时,在这殿中嘻笑的模样。”
郗翰之闻言,下意识侧目,望一眼身边妇人。
如今的她,的确沉稳端庄,于他面前,从未有过活泼生动的模样。
想起那日往同泰寺去时,远远见过的她风姿动人,明丽夺目的模样,他默默收回视线,忍下心底的复杂心绪。
阿绮到底也是在这宫城中长大的,临行前望着此处一砖一瓦,心底自也有感叹。
她抬眸直视苏后,微笑道:“阿绮也还记得,从前承欢太后膝下的时日,实在该感谢这些年来太后的抚育之恩。”
无论太后抚育她,出于何种目的,到底也算将她娇养长大。
苏后望着眼前女郎,眸光复杂,好半晌,道:“如今我倒有些舍不得了,本想教你留下,可你们新婚的夫妻,我这个做长辈的,自不好生生拆散。”说着,她转向始终未发一言的郗翰之,佯装肃然嘱咐道,“郗卿,阿绮于我,可当真如女儿一般亲近,你定要好好待她,日后若我想见她,你可不能拘着她,不教她回来见我。”
此话颇有深意,却是在暗示郗翰之,日后身在外,若朝中有召,绝不可拥兵自重,拒不应召。
郗翰之自然明了,不动声色拱手答:“太后多虑,臣定亲自携阿绮前来。”
苏后对他如此作答颇为满意,遂又问了两句别的事,便拉过阿绮坐到身边,遣他先去:“郗卿,我与阿绮还有两句贴心的话要说,你且先往便殿去饮些茶,稍候片刻。”
郗翰之望一眼阿绮,恭敬起身退去。
殿中一时只余苏后与阿绮二人。
苏后方才还慈和的面目,渐渐变得忧虑。她拉着阿绮的手,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当日我已教你,可留在建康,不必随郗翰之往寿春去,谁知你竟改了主意。”
阿绮道:“太后,那日在寺中,阿绮为了阿秭的婚事,答应了太后,要与他安然共处,自然要做到。”
苏后轻叹一声,道:“你呀,与你父母一个性子,执念颇深。罢了,如此也好,你随他同去,也教我更放心些。他一个寒门庶族出身的,手握兵权,难免生出妄念。你且替舅母好生瞧着他,时时督促着才好。”
“最重要的是,若他当真野心难驯,你定要告知舅母,好教舅母将他除去,你也可早日回来,再挑个合心意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