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书信

郗翰之只觉浑身都僵住了,瞪着那一抹朱砂许久,忽而连连后退数步,转身落荒而去,直至奔至书房中,方剧烈喘息着跌坐在地。

他混沌的脑中想起了入建康的前夜,那场缠绕他许久的绮梦。梦里的她,妩媚动人,柔顺异常,与方才那个一心与他划清界限之人,截然相反。

可后来这数日,接连的异梦,已教他察觉不对。尤其同泰寺那日,梦中情境之栩栩如生,教他匪夷所思的同时,愈将信将疑。

直至方才,她胸口那枚与梦中一模一样的朱砂痣,却似印证一般,令他不得不相信,梦中种种,的确曾在某个时刻发生过。

又或者,那些梦境,分明便是在暗示他,不久的将来将发生的一切……

这般想着,他心中悚然一惊,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妇人自浮屠间一跃而下时的模样。

恰此时,屋外传来仆从谨慎试探的声音:“使君,刘参军已至。”

他一下被拉回神,深深吸气,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方扬声道:“请他入内吧。”

候在外的刘澍恩遂独自入内,阖门拱手道:“使君,敬道至寿春观测形势,今日已有消息传来。”

说罢,他取曾诩之书信奉上。

郗翰之遂拆信阅览。

信中将近来豫州等地形势一一道来。

自数日前,曾诩奉命将郗翰之将为豫州刺史,出镇寿春的消息于豫州境内传出后,果然有人蠢蠢欲动。

首先便是淮南内史袁义丘。

此人为袁氏子弟,乃袁朔族弟。

一月前,前任豫州刺史杜靖于任上过世后,袁义丘便欲借着袁氏于荆州一带的势力,升任豫州刺史,岂料凭空来了个郗翰之,他自然百般嫉恨。

据曾诩探来的消息,袁义丘数日前已暗中致信身在江陵的袁朔,请他出手相助。

袁朔之回复难察,然就其接下来暗中联络豫州各内史、县令的动作来瞧,当也有意插手,教郗翰之在豫州难以站稳脚跟。

其次便是鲜卑情势。

鲜卑一族本是盘踞塞外,常年受匈奴奴役的游牧民族,二百余年前,几经内迁,渐入中原与汉人杂居。

四十余年前,鲜卑一族趁中原大乱时,数部族大举进犯,攻下中原大片山河,分别建立秦、凉、代、魏、燕等诸国。

晏氏燕国之版图几经更迭,已只余全盛时的十之有六。

自七年前,崔恪峤生擒其名将晏忠后,前燕便陷入内乱长达三年。四年前,前燕为魏所败,宗王晏洵将都城自邺城迁至滑台,建立南燕。

晏洵无子,便将流落在外的兄长之子晏怀南接回,立为太子。去岁晏洵去世,年仅十六岁的晏怀南继位。

如今的晏氏南燕,正是最脆弱不稳之时,于他而言,是大好的时机!

他须得尽快离京往寿春去,待将豫州情势稳住,便可厉兵秣马,拿下南燕,以了却当年崔大司马未拿下前燕之遗憾。

思及此,他将手中信笺丢入香炉,焚烧殆尽,又取出先前亲笔所绘之疆域图细细看了看,冲刘澍恩吩咐:“建康不宜久留,咱们后日便该启程往寿春去。”

“你再传信给敬道,令他定要盯紧南燕动向。至于袁氏——且先派一人,伪作我麾下之人,向袁义丘泄密,称我受太后与苏相公之密令,要除掉他这袁朔族弟。”

刘澍恩一愣,一面拱手应下,一面思忖片刻,道:“使君这是要以激将之法,令那袁义丘沉不住气?”

郗翰之点头:“不错,袁义丘此人,难道嘉奉忘了?当咱们随大司马伐燕时,曾与之有过些交通。此人好色而少谋,易为人蛊惑,如此,足以令他自乱阵脚。”

刘澍恩略一思索,方想起七年前的事,不由赞道:“瞧我这记性!到底是使君,于这些人事上,从来过目不忘!”

他说着,似又想起了什么,颇犹豫道:“使君,夫人当真不同去吗?”

“那豫州的内史、县令等,可有不少都是士族出身,其中还有不少,都是当年与崔大司马和崔家有旧的……”

当今之世道,士族出身者,哪怕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寻常子弟,也多瞧不起寒门出身,却才能卓著者。

郗翰之便是因着出身,屡遭人看轻,南征北战近十年,才得掌北府兵。饶是如此,那些平庸无能的士族子弟,仍待他颇多不服。

刘澍恩此言,便是提醒他,崔女之顶尖士族的身份与崔家的名号,能替他在豫州行走时,减少因身份而产生的阻碍,省去许多不便。

此间关节,郗翰之自然知晓,当年崔大司马也曾隐约提过,将女儿许给他,除信任他为人外,亦有替他在未来的仕途上扫除障碍的意图。

他受崔公之恩重如泰山,本不在乎再多这一分,横竖他将来定会拼尽全力,替崔公了却北伐之心愿。

可眼下,崔女对他,显然十分不屑,定不愿与他有过多牵扯。

而他身为男子,若在这般清形势下利用妻子母家身份,岂非令人不齿?

他遂毫不犹豫蹙眉道:“我的仕途,不必将她一妇人牵扯进来,此事,往后莫再提了。”

刘澍恩闻言,似也觉自己方才所言,实非有担当之丈夫所言,不由涨红了脸,讷讷称是。

可他总以为,使君好容易娶回来那样一位高贵美丽的妻子,不过在一起数日,不该再长久地两地分居,遂又道:“此事是我逾越了。只是,使君真的要将夫人一人留在此处吗?”

话音一落,郗翰之便被心底异样激得蹙眉攥拳。

他下意识回想着方才那妇人衣襟落下的妩媚模样,与她檀口中吐出的幽幽话语,只觉一阵烦躁。

“容我想一想。”

说罢,他挥手示意刘澍恩先下去,自己则往内室独坐,欲理清脑中的纷乱思绪。

……

正厅中,阿绮独坐在榻上,一身素纱春衫散落在腰间身侧。

隔着袅袅香烟,她望着空荡荡敞开的屋门,直至清风袭来,触及她裸露的肌肤时,才平静低头,缓缓拾起衣衫,重新披上。

翠微入内时,恰见她正仔细地将衣带系上。

想起方才冷脸离去的郗翰之,翠微陡然一惊,忙上前将阿绮仔细打量一番,见她毫发无损,方稍稍松了口气,联想起数日前她腕上那触目的手印,不由小心劝道:“女郎素来娇贵,即便再不待见使君,也万不可太过倔强,使君他到底是行伍出身,行事总有把握不住分寸的时候。”

她这是在劝阿绮,莫惹恼了郗翰之,令自己受苦。

阿绮不在意地轻笑:“无妨,我知晓要如何做。”

说罢,她望一眼天色,提步出屋,往库房行去。

她本不欲随郗翰之离去,可萧明棠超乎年纪的阴郁与执念,令她不得不躲开。

只是随郗翰之往寿春去,也非长久之计。目下,她须得好好计较一番手中财物,替日后的离开做打算。

……

书房中,寂静一片。

郗翰之嗅着香炉中熟悉的香烟,闭目静坐,竟是再度入梦。

梦里,立在他眼前的仍是刘澍恩,出口的也仍是同样的话:“使君,真的要将夫人一人留在此处吗?”

他不由蹙眉,心知刘澍恩说的“此处”并非指建康,正要开口否认,可话至嘴边,却全然变了样:“不将她留下,难道仍带在身边,好教她将我的一言一行,尽数告知建康吗?”

说罢,他心底便是一阵不知缘由的愤怒。

刘澍恩似是知晓他的怒火,静了片刻,方踌躇道:“可夫人到底仍是使君之妻,若就这般抛下,只怕……惹人非议。”

郗翰之只觉浑身一阵锥心刺骨的痛。

他听见自己冷笑道:“如今之朝堂,早已为蠹虫所占,在他们眼中,我早已是个忘恩负义,德不配位,欲谋朝篡位的奸邪之徒,还怕这作甚?她心中既没有我,我何不成全她?”

刘澍恩讷讷不语。

屋外,曾诩快步行来,沉声道:“使君,老夫人等都已收拾妥帖,正出城去。广济寺中之人并无动作,似尚未察觉咱们的动向,夫人也并无归来之意,仿佛欲留至午后。”

果然如此。

郗翰之摁下心底最后的期待,果断挥手:“不必再理会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