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明气清,风柔日暖,太后携皇帝往同泰寺参禅礼佛。
本朝自南渡伊始,便盛行道家,上自皇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笃信之,其中,尤以五斗米道最盛,这才令李道山之辈有可趁之机。
然这近四十年来,胡人南下之际,西域亦有数位高僧入中原,得北方君主之青睐,设道场,译佛经,传佛法,使中原之地,崇佛之风日盛。
那数位西域高僧于中原广收弟子,其中不少亦成高僧。有弘扬佛法,普渡众生之念者,亦南渡入晋,讲道传经。
如今江东之地,佛道并行,寺院道观林立,已成胜景。
苏太后早年信道,至十多年前,遇一位南渡高僧,听其数度讲经说法,方渐笃信佛法。
此后,已为后多年,却始终未有所出的她,竟果真怀胎十月,替先帝诞下独子,令晋室江山后继有人。
此事传至民间,曾一度变做太后因笃信佛法,广结善缘,方能中年得子,因而掀起一阵求神拜佛之风。
近年来,皇家敕建寺庙不少,太后与天子也屡屡出入寺中。
此番入同泰寺,便是因先前敕造之九级浮屠落成。
阿绮昨夜仍与崔萱居菱洲岛,因记着要伴太后入寺,天微亮时便已起身梳洗,携堂姐一同往宫城去。
太后礼佛,自然也邀了城中诸多世家夫人与贵女,崔萱亦在其列。
宫城外,早有无数世家车马停驻,平日宽阔空旷的御道,此刻一片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然待阿绮之车行近时,众人却自觉靠向两侧,让出中间长道,令她可直至宫门处。
到底是崔家女,即便崔恪峤已故,崔家再无如此风度之人物,崔家仍能得众士族之敬重。
况众人皆知,崔家阿绮深得太后与天子喜爱,日常出入宫廷间,俨然可比拟公主。
如此,众人让道簇拥下,阿绮的车马畅行无阻,一路悠然至宫门处,方由着翠微掀帘设杌,自车中缓步而下。
与往日的素淡随意不同,她今日特做了身稍隆重的装扮,梳望仙髻,着曳地裙,大袖长带,宛若登仙,美目顾盼,红唇点绛,发肤间,金玉交映,恰如一枝浓艳动人的富贵娇花,令人为之侧目。
周遭贵妇虽皆欲与之攀谈,却往往行而却步,只苏家几位女郎,方敢上前,与之谈笑。
此番情景,尽落入领着众护卫与内侍守于宫门外的郗翰之眼中。
他非皇族世家出身,本无此殊荣,得伴太后天子出行,只因为崔女之夫,方得领随太后仪驾护卫之职,是以这日天未亮时,便早早至此,与宫中詹事一同行防卫之职。
面对无数高门贵女,他本并未多想。
横竖这些身在世家之人,从未将他这般寒门出身的放在眼中过。他此时之挣扎,俱是无谓,只有待他日后实权在握,功绩傍身,为旁人所不能为时,这些人方能懂得,生而为人,本无高低贵贱之分。
直至方才,那妇人行来,款款下车。
他方明白,何为天生风流,娇而不弱。
崔女顾盼间天然流露的风情与气度,岂是朝夕间便可养成?必是十几年精心豢养,以手捧之,金玉供之。
这般人物,的确生来便该立于人尖。
想起她昨日毫不留情的嘲讽,他心底本已消散的失望与愤怒又悄悄涌上。
即便是崔公之女,也不能免俗,与旁的世家女子一般,以出身论高低,不过如此。
归来不过第三日,他似已对新妇生出厌倦。此后,大约也难以为继了。
……
宫门未几便开,宫人分列两侧,迎太后与天子车驾出,众人纷纷躬身行礼。
车帘掀起,但见车中端坐者,除苏后外,尚有个约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白皙清秀,唇红齿净,眼眸明亮漆黑,一身天子袍服,正是那位五岁便登帝位的天子萧明棠。
他本还端坐着佯作肃穆威仪状,然待目光方瞥见立在近前的阿绮时,却立刻露出欣喜的模样,不顾周遭无数目光,便起身挥手唤“阿秭快来”。
若是往日,阿绮定已亲昵地上前,与他同坐太后两侧。可如今,她一见萧明棠眼下仍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少年郎模样,便下意识想起被他囚在浮屠中不见天日那二载。
她下意识打了个冷颤,侧身避开他目光,正欲开口婉拒,却听苏后道:“到近前来吧,如今郗卿已归来,我也不好总召你入宫来,今日难得机会,且同我与陛下叙话吧。”
阿绮无法,只得当着众人面,踏杌登车,避过天子,坐至太后另一侧。
帘子放下,车缓缓而行,于宽阔御道上拖出一道逶迤长龙。
车中,萧明棠自阿绮入内后,目光便始终未自她身上移开,待她坐下,更是越过身旁的太后,直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她袖口处露在外的一片白皙肌肤,笑道:“阿秭,多日未见,我着实有些想你。”
少年掌心温热,自腕上拂过时,带起一阵细微战栗。
阿绮不动声色抽手掩在太后身侧,垂眸道:“陛下莫玩笑,不过三五日罢了。”
萧明棠望着自己扑空的手,即刻敏感地察觉到她与从前的不同,不由眼神一黯,缓缓收手,看似仍天真明亮的脸庞闪过几分深思与阴霾。
苏后怀着心事,未察觉二人变化,只笑道:“阿绮不知,前日你入我宫中,陛下因未能见到你,发了好一通脾气,直到今日起来,方好了许多。”
萧明棠白皙的脸庞微红,忙道:“母亲莫说了,我——我只是担心郗卿归来,从此不能再常见阿秭罢了……”
他如今不过十三岁,仍是孩童心性,阿绮看在眼中,却莫名生出几分毛骨悚然的恐惧。
她短促地笑了笑,尽力作出同从前一样的亲近模样:“陛下已十三啦,可不能再孩子气了。阿绮已大了,可不能如从前一般长伴陛下左右了。”
萧明棠一怔,黑白分明的眼眸愣愣盯着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
苏后深知皇帝对这个自小在一处长大的表姐情谊深厚,又想起心中顾虑,遂拉住阿绮的手,担忧问:“阿绮啊,听闻你这两日,都与郗卿分居,可有此事?”
阿绮闻言便知,太后定是要劝她勿与郗翰之闹僵,便道:“阿绮只是想念堂姐,遂在菱洲岛住了两日。”
“如此便好。”苏后一双精明而稍显老态的眼眸凝视阿绮片刻,方语重心长道:“阿绮,舅母不妨同你直说,荆州有袁朔,北方有鲜卑屡屡扰边,目下仍需郗翰之替陛下与我除去这两个心头大患,你切不可因一时意气,坏了大局。”
“舅母知晓教你嫁给这等出身寒微的,实在是委屈了。你放心,不日他便要出阵寿春,你若实在不喜他,到时不必随他赴任,只留在建康,继续如从前一般,陪在舅母身边便好。待他替咱们将袁朔之流除去,舅母再帮你与他和离,届时再寻好人家,也不迟。”
苏后一番话说得仿佛情真意切,教人以为她真将阿绮当作至亲骨肉一般疼爱。
可阿绮心中清楚,太后如此,不过是要借她笼络住郗翰之罢了,待日后无用时,绝不会再多费心力。
她佯作不知,一副柔顺模样,低低应了声“是”。
苏后这才露出几分欣慰笑容来,抚着她搂入怀中,满意道:“如此才好,舅母没白疼爱你一场。”
坐在一旁的萧明棠将二人的话听入耳中,本有些黯然的双目,又渐渐明亮起来,自暗处望向表姐的目光,悄然露出几分贪婪。
……
同泰寺位于宫城之北,自大夏门出,未几将至。
成群逶迤的牛车边,郗翰之与宫中詹事一同驾马,徐徐而行。
眼见寺院将至,其中新造那座浮屠已隐约可见。
那詹事远远望去,不由感叹:“到底有九级之高,整个建康再找不出更高的楼阁了。其耸入云端,想来定能俯瞰全城胜景。”
郗翰之这一路本有些深思不属,时不时侧目,悄悄往太后与天子车驾望去。正出神间,陡然被那詹事唤回神,遂下意识抬头循着他目光望去。
只见一片低矮屋舍间,骤然一座浮屠,高约九十余丈,浮图上柱,四面悬铃,于暮春金色日光中,尤觉辉煌。
郗翰之方欲点头赞叹,却忽有一阵清风吹过。
浮屠四侧,铃铎为之一激,登时清音泠泠,仿如梵音唱诵,令人为之一振,继而心荡神摇,心绪渐宁。
怔怔然间,郗翰之目光定于浮屠之顶,只觉那声声铃音,仿佛正敲击于心坎,令他浑身僵硬,难以动弹。
恍惚间,那云端塔尖,似渐浸入金光中,教人看不真切。
他双目微眯,费力望去,原本一片辉煌的佛塔,忽然燃起簇簇火光,不出片刻,便有滚滚浓烟不断喷吐而出,宛若张牙舞抓的巨兽,顷刻间便能将人吞没。
耳边响起阵阵惊恐高呼,似再近前,又仿佛远在天边。
“崔夫人尚在塔中——”
“佛塔甚高,又是木质,此处无水,恐难扑灭!”
“火势自塔顶起,夫人只怕凶多吉少!”
“不好,夫人坠塔了!”
……
碧空之下,浓烟滚滚,仿如黑云。
塔尖一抹纤细身影,自窗中一跃而下,黑发素衣,裙裾染火,既似堕入地狱,又似逆风涅槃。
……
“使君,使君!可有不适?”
一旁詹事的低呼声自耳边传来,一下将郗翰之唤回神来。
清风渐止,铃音稍散。
他冷汗涔涔,捂住痛得仿佛被刀剑毫不留情穿透的心口,下意识又往塔尖望去。
无云碧空之下,浮屠高耸,完好无损,既无烈火,更无浓烟,方才所见一切,竟都只是幻觉。
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悄悄喘了口气,道:“无事,方才只觉那铃音甚是动听,一时入迷。”
那詹事仔细打量片刻,见他的确无事,方不疑有他,点头附和,又见已至寺外,忙驱马上前,不再多言。
郗翰之独行于后,方渐渐思量起方才那片刻的白日异梦。
不知为何,他虽未看清那坠塔女子之面目,只听众人唤“崔夫人”,心中却十分笃定,那女子当是他的妇人崔绮。
观那情形,当是数年之后才会发生之事。
他心中顿时浮起许多疑惑。她因何事坠塔?眼下两人分明并无深厚感情,他又为何见她浴火坠落时,心如刀割,悔恨不及,只盼以自己性命换她重获新生?
这几日联翩而至的怪异梦境一一浮现在眼前。
原本他只道是自己对这位高贵而美丽的新婚妻子有几分绮念,方生出那些荒唐的梦境。
可如今看,冥冥之中,那些看似荒唐的梦境,似乎的确曾发生过,只是不知为何,一切又有些不一样。
正思索间,车马已近寺外阶下。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与前来迎候的小沙弥,指挥随从护卫分列两侧,护着众人入寺中去。
队伍最前侧,自然是太后与天子车驾。
寺中僧尼迎候多时,此刻纷纷上前,将车中三人迎出。
阿绮立在太后身侧,与萧明棠一同扶着她入寺中去。
因是敕建之寺,其中处处敞阔辉煌,雕梁画栋,其气势不输宫城,殿中更是珠玉锦绣,五光十色,耀人心目。
太后笃信佛法,遂先入殿中求拜。旁人跟从之。
自殿中出,众人便直往那座浮屠脚下去,欲登高俯瞰,饱览城中胜景。
阿绮立在塔下,稍稍却步,心中一阵恍惚。
眼前这座新落成之高塔,便是前世将她囚禁两年之久,最后令她丧命的地方。
两年里,她抚过其中每一寸墙壁阶梯,每一扇窗中之景观,亦深深刻在她心间,带着耻辱与痛苦,永难忘怀。
故地重游,她心中除却几分感叹与惘然外,更有惊惧与不安。好容易有重来的机会,绝不能重蹈覆辙,再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眼见苏后携皇帝正欲步入其中,阿绮忽而笑着歉然道:“太后,昨日我于菱洲岛时,不慎扭伤了膝处,今日这浮屠怕是难登上了,可否容阿绮在此处等候?”
萧明棠闻言一急,道:“阿秭伤得重不重?是否需唤太医令来瞧一瞧?”
阿绮不过寻个借口不愿登塔,忙摇头道:“实在不必,伤得不重,过两日便好了,只是今日不能多行罢了,陛下不必挂怀。”
苏后点头:“罢了,你既伤了,定要养好了,不必上去了,自在这寺中走走吧。”
说罢,领萧明棠入内登高。
随行之众妇人自然亦跟随着。
一时人群渐去,只阿绮与寥寥数个宫人立在塔下,空阔不已。
她稍稍退后两步,竭力仰头,望向塔尖,迎着微风微微闭目,若隐若现的铃铎清音中,仿佛能看见前尘过往正渐渐远离。
凝神间,袖中皓腕倏然被人紧紧攥住,紧接着,便听一道略显急促的熟悉嗓音自耳畔传来。
“别上去。”
她睁眼侧目,却见从来冷静肃穆的郗翰之,正一脸焦急不安地望着她,似乎下一刻,她便会忽然消失,再也寻不到。
那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色。
她心中微微波动,仿如静湖被投入一颗石子,漾起圈圈涟漪。
可不过片刻,复又平静。
对视间,她冷冷道:“我不过在此站一站,郎君这是做什么?”
郗翰之深深望着她冷淡的面目,心中慌乱渐渐平复。
方才众人入内时,他先至四面巡视护卫布防后,才得跟上,眼见周遭空寂无人,只阿绮一人立在塔边仰望,登时想起坠塔一幕,心中尚未及反应,身体却已动作,不管不顾地上前拉住她。
此时见她仍如昨日一般冷漠,方猛然醒悟。
眼前之人,与梦境之中并不相同。
他眼中慌乱慢慢冷却,收回紧攥住她的手,道:“你怎不登塔?”
阿绮收回视线,不再望他,只远眺天边,幽幽道:“我不信佛,何必登塔,玷污净地?”
说罢,也不理会他,自转身离去,往西侧禅房处行去。
……
佛塔之中,众人方登至四级。
太后年岁已长,由数宫人搀扶着,行得缓慢些,其余人未敢越至前方。
只萧明棠,身为天子,不过十三岁,年轻力壮,又有些孩子气,自然行得快,三两步便登至五级,此刻正立在窗边等候。
窗外景致尤美,已隐约可见宫城中之景观。他凭栏远观片刻,正欲收回视线,却猛然见底下立了个女郎,仰首闭目,微风中,衣裙飘逸,仿佛要登仙而去,正是方才留在外未入内的阿绮。
他细细看了片刻,心底涌起一阵喜悦,下意识要挥手唤她,却见不远处已行来一人,一把攥住她手腕,正是她的夫君,那个寒门出身的腌臜武人。
二人对视着,凑得极近,仿佛正絮絮低语着什么,许久方分开。
萧明棠远远俯瞰着,只觉心底蹿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嫉妒与愤怒,尚显稚嫩的面上,隐隐显露出阴郁,撑在窗边的手不知不觉间,也紧紧握住。
那是他的阿秭,自小陪伴在他身边,唯一的玩伴,他从来将她当作最亲最爱的人一般。
如今,她竟已嫁给了别人。
他心底总不愿承认此事,直至方才,亲眼见到她与她新婚的夫君,那个腌臜武人郗翰之那样亲密地立在一处,刺目而令人恼怒。
仿佛最心爱的玩物,不但被他人觊觎,更被横刀夺爱,他实在不甘心。
思忖间,本落在后的苏后等人也已攀至五级。
渐近的喧哗声中,有宫人上前道:“陛下,太后正四处教人来寻,此地高,唯恐陛下不慎跌倒。”
萧明棠闻声收拢面色,换上一副天真而孩子气的模样,转身往阶梯处去,望着正一级级登上的苏后道:“母亲,儿子在此,不必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