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竹林

一夜春雨,细润无声,淼如晨雾。

阿绮才做了场光怪陆离的迷梦,正被口中渴意唤醒,披衣起身,下床自去斟茶饮下。

从前她夜间素来睡得好,若要饮茶添被,也多自己来,鲜少唤人,是以守夜的婢子们早在外间榻上沉沉睡去。

宁静的夜里,除了极轻的细雨声,一片空寂。

阿绮小心搁下茶杯,正欲趿履重回床榻,却忽听一阵极轻微的声响自隔壁传来,似有人悄悄开门行出。

菱洲岛之别馆仍是照多年前的布置,姐妹二人的寝房设在一处,只隔一道薄墙,她隔壁住的正是堂姐崔萱。

想起临睡前同堂姐说的话,阿绮不由心中一动,转身至门边,悄悄拉开一条缝隙,朝院中望去,果然便见崔萱的身影悄然而出,快步至远处廊下拐角处的柱边。

那柱边早已立了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一动不动,头戴笠帽,蓑衣上雨水沥沥而落,当是已在外等了许久,正是孙宽。

幽暗灯光下,二人絮絮低语许久,仿佛挣扎异常,直至天边渐有微光时,崔萱方匆匆回屋。

阿绮清楚地看见,崔萱回屋前,孙宽按捺不住,悄悄地伸手捏了捏她的手腕,似许诺一般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教她眼眶一红,扭头而去。

想来她定已将昨夜姊妹二人的密语悉数告之,孙宽当也已答应。

阿绮心下有了计较,稍稍安心,又见天色渐亮,春雨已歇,遂不欲再睡,自起身盥洗,用些清粥小菜后,连发也未绾,便荷锄往竹林中去。

昨日雨水连绵,厨房定已照着她的喜好,备下了新鲜的鸭子,只缺两颗新鲜竹笋。

竹笋老鸭汤,是她每年春日里必尝的一道菜,原因无他,只因这道菜里,有父母拳拳爱意的滋味。

她幼年丧母,记忆里从没有过母亲的模样,只有鲜少的机会与父亲相处时,能从他口中听到与母亲有关的只言片语。

那年春日,父亲便带着她踏着晨曦,一路至郊外竹林,挖笋炖汤。

他说,母亲是皇室公主,从来端庄华贵,行止从容,却愿为了他,亲自刨开春泥软土,挖来最鲜嫩的竹笋,烹一锅竹笋老鸭汤。

身为长于宫城之中的高门贵女,她尝过无数珍馐,却再未觉得天下有比那道竹笋老鸭汤更鲜美的滋味。

后来,连父亲也去了,她再无依靠,只能每年春日,亲手刨笋烹汤,聊以慰藉。

……

竹笋喜春雨,每至雨后,便多冒尖,又生得极快,一两个时辰便能蹿出一截,不多时便成新竹,最是要及时采摘的鲜物。

阿绮与翠微至竹林边时,果见绵软土间,冒出一个个数寸长的褐色笋尖,上覆细密水珠,正生机盎然地悄然生长,恰是亟待挖取烹饪的时候。

阿绮欣喜不已,伸手将未绾起的乌发拢在一侧,又将袖口稍稍挽起,挑了颗稍小的,便拾起锄头顺其边缘细细刨土。待将土刨净了,又以锄尖抵住笋底,使巧劲儿轻轻一撬,便得一颗鲜笋。

她挖起来十分熟稔,不出片刻,已得了四五颗。

翠微提着竹筐跟在后,见她额角已有细汗,不由道:“女郎,这些已够了,若觉劳累,便回去吧。”

阿绮恰至缓坡处,又见一株,遂荷锄而上,便细细刨动,头也不回道:“将这株挖出便罢。”

然大约是因生在坡上,这一株格外难撬开,她腕力不够,试了两回,仍未挖出。

正抬手拭汗,欲回首叫翠微来帮忙,身后却忽有个宽阔坚实的男子身躯贴近,将她密密环抱住。

紧接着,便有两只厚实大掌伸出,覆在她拾锄的纤手上,牢牢包裹住,带着她稍一用力,便将那株顽固竹笋连根挖出。

圆润竹笋倒在一侧,顺着缓坡渐渐滚远。

阿绮眼睁睁望着,却未动,只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处。

身后之人怀抱宽广厚实,既陌生,又熟悉,深长灼热的气息无声拂过她颈侧肌肤,令她忍不住毛骨悚然,微微瑟缩着侧首避过,双臂用力,欲挣脱开去。

她知道,此刻抱着她的,正是她的夫君郗翰之。

可郗翰之却不给她机会,反将她桎梏得更紧,脑袋也凑近她颈窝处,双唇贴至耳畔,嗓音暗哑唤她的名:“阿绮,我想了你一夜,一早便赶来了,跟我回去,可好?”

他方才被婢子引至此处时,远远的见她一身素衣,如云乌发堆在颈侧,露出半截白润肌肤,白皙的面颊因热意而泛着红晕,鬓边香汗淋漓的模样,已是心中意动,此刻将人抱在怀中,愈觉烧撩。

掌中纤腰渐与昨夜迷乱梦境贴合,他情不自禁垂下头去,嗅着她发肤间的幽幽香气,将唇覆在她颈间一片温软肌肤上。

阿绮只觉一阵细细的刺痛自那片肌肤传开,渐渐蔓延至全身,令她浑身僵硬,难以动弹。

她心中烦乱,难堪地闭目,蹙眉道:“郎君且将我放开。”

那语调中除了疏离冷淡,更有几分拼命克制的厌恶与恐惧,仿如一阵凉风,令郗翰之停下动作。

他略松手,却未退开,仍将她环在身前,勉力克制因她的抗拒与冷淡而生出的不悦,望着一旁的竹笋道:“我记得你在府中也置了一片竹园,若爱这笋,回家去,我亲自替你挖来,如何?”

阿绮心头一颤,烦乱更甚,恍惚间便想起旧事。

钟山下的府邸中,她的确种了片竹园,为的便是如母亲一般,在夫君归来时,能亲手替他取鲜笋,炖浓汤。

前世的她,也的确在他归来第二日的清晨,挖了两颗嫩笋,炖了鲜浓汤羹,亲手捧至他面前。

待他尝过,面露笑意,不吝称赞时,她如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满心欢喜,将父亲与母亲的旧事小心翼翼说出,盼他能懂得,她这辈子对婚姻的一切期望,便是能如已故的父母一般,恩爱一生。

可他到底未懂。或许,是根本不愿懂。

第二年,他们搬至姑孰。新宅朴素,她因知他朴素节俭,不喜奢费,遂未动宅中原貌,只欲在庭中辟出一地作竹园。

竹园里,是她身为妻子,对夫君的一片爱意。

可他并未放在心上,甚至在她不满他母亲与表妹私自将竹园改作菜圃时,不耐烦地暗示她要戒骄纵,敬尊长。

那时的她单纯柔顺,面对夫君的不满,选择咽下委屈,主动退让。如今的她,绝不会如此。

横斜竹影间,她抬眸望着清晨明媚的日光,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冷漠与鄙夷:“不必了,郎君如此,阿绮着实受不起。”

一再地嘲讽冷淡,令郗翰之心中压抑的怒火渐起,不由放开双臂,任由她飞快地退开。

他深深吐气,一手揉了揉额角,想起她昨日初见时,红肿着眼眸,我见犹怜的模样,方勉强压抑着怒意,耐着性子道:“阿绮可是怨我这一年来未曾陪伴左右,出征在外,亦未有音信?此事的确是我的错,因初成婚,从未写过家信。我答应你,往后无论去何处,都给你传信,若留府中,便时时伴你左右,如何?”

他以为,新娶的这位妻子出身高门,从小无忧,即便有些矜贵的脾气,也不过是因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如此女子,未历过风浪,养在深闺,只耐着性子哄一哄,说两句服软的话,定能无事。

却不料,阿绮闻言,却只冷笑,一双水润眼眸静静凝视着他,虽是仰望,却仿佛俯观蝼蚁,无喜无悲,无忧无惧。

郗翰之的心下意识一沉。

只听她道:“郎君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他薄唇紧抿,明知她那张娇艳红唇间将吐出令他彻底愤怒的话,却仍忍不住问:“你此话何意?”

阿绮唇边笑意愈深,一身宽松素衣与微垂长发教她看来如云端娇花。

“你我身份悬殊,以你一寒门竖子的身份,本没资格娶我。是我父亲看重你,方将我许给你。你已是高攀,如今婚既成,你若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便该谨记身份,咱们从此泾渭分明,方还能安度些时日。”

他听过太多人,或直言,或暗讽地指责他出身低微,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结发妻子这般鄙弃。

黑眸转冷,他望着她好半晌,方艰涩道:“崔公之女,竟也这般在乎门第出身吗?”

阿绮容色不变,秀致面目在晨雾间忽隐忽现。

“你可知,我昨日入宫所为何事?”她走近半步,噙笑低语,“我入宫,乃是求太后允我与你即刻和离。可惜太后不允,我只得多忍耐你些时日。”

字字句句,如箭如刀,直扎入他心窝。

他双拳攥紧,胸膛起伏不定,紧紧盯着她许久,方压抑道:“明日太后与陛下将入同泰寺礼佛,届时你需一道前去。”

说罢,不再留恋,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