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稍霁,山脚府邸中,阿绮自将拜帖送出后,便起身梳妆更衣。
翠微观一眼天色,边替她绾发边道:“已近晡时,道路湿滑,女郎何不明日再去?”
阿绮望一眼天色,坚定摇头道:“不必,今日便去吧。阿秭已归来数日,我也该去看看。”
实则方才婢子来报,郗翰之随宫中谒者入宫,教她稍松一口气。
目下她实在不愿夜里与他共处一室,不妨趁着他不在府中时,先离去。恰数日前,堂姐崔萱已自会稽归来,正寡居菱洲岛,她便欲往那处去。
待住两日,郗翰之便要外出任职,那时她独留建康,再寻机会离去。
待梳妆毕,戚娘等也简单收拾好了衣物,登车一路往菱洲岛去。
菱洲岛乃昆明湖中淤泥沉积形成之地,崔家于岛上建了别馆,如今崔氏族人多在各地就任,其余留建康者,也多居宫城南面的府邸中,是以别馆常年空置。
数日前,崔萱归来,因少时常在菱洲岛游玩,遂搬至那处独居。
昆明湖位于宫城以北,东枕钟山,广阔静深,距离阿绮居处不远。
这一路虽地软泥湿,却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至湖畔。
已是日入,沉沉暮霭笼罩在湖面之上,时又凉风吹过,带来扑面水雾。
阿绮方下车至渡口处,便见浩淼烟波间,一叶扁舟悄然驶来,在宁静湖水中,划开层层波纹。
舟上立着两婢子,甫一靠岸,便将阿绮扶上舟去。
其中一个笑道:“恰好女郎来了,我家女郎接了拜帖,正欣喜,独居多日,可算能有个伴了。”
阿绮披着外袍坐在舟上,闻言只笑了笑,一双眼却往舟尾处瞥了瞥。
那处竖了根长杆,杆上悬灯,于凉风与颠簸中吱呀摇晃,忽明忽灭。
灯下,立着个身型魁硕的汉子,一身蓑衣,头戴笠帽,手持竹篙,沉默地一下一下撑着,令小舟往湖心平稳而行。
因他戴着笠帽低着头,暮色又沉,教人看不真切模样,只能由他露出的下半张坚毅面容,隐约辨出,大约是个还未至而立的年轻人。
那二婢子唤他“孙参军。”
须臾,渐至湖心,小舟缓缓靠岸。
岸上,崔萱早已等候多时,一见人来,忙亲自上前,拉住阿绮的手,将她扶上平实土地,随即亲昵地挽着她手,笑道:“阿绮可算来了!午后我接你的拜帖,甚觉惊喜!”
崔萱乃阿绮叔父之嫡女,二人自小常玩在一处,感情很好,因三年前崔萱出嫁,方不大能见面,如今久别重逢,姐妹二人自然喜悦。
然想起堂妹如今才迎回夫君,崔萱又稍有疑虑,边往宅中行,边担忧道:“只是阿绮,听闻今日郗使君才归来,你便离家住在我这处,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提及郗翰之,阿绮本有些雀跃的容色渐渐转淡。
她不欲多言,遂只含糊道了句“无妨”,紧接着,便回首望一眼上岸后,自留在外院的蓑衣男子,凑近堂姐道:“那一位,便是阿秭信中提及,一路将阿秭护送至建康的孙参军?”
崔萱闻言,眸光一黯,垂首点头,沉静柔婉的面上闪过几分难掩的挣扎之色。
阿绮见她如此反应,当即心下了然。
……
那孙参军名孙宽,今年不过二十有六,比崔萱大了近五岁。
他的出身,与郗翰之相类,皆是自北方流亡至此的平民百姓。
堂姐崔萱嫁时为会稽郡内史的琅琊王氏子弟王忱时,他也恰投军入王忱麾下,为一小小兵卒,因在军中勇武不凡,颇受赏识,不出半年,便为王忱身侧之参军。
王忱此人出身世家,美仪容,有风度,于谈玄伦理,习字作文上,十分精通,然为政之道,却十分欠妥。
去岁年初,逢李道山于会稽境内起兵反叛,王忱本该猝不及防,惊慌失措。幸有孙宽在侧,替其领兵而出,方将其暂驱至临海郡。
然此后不久,李道山二度起事时,王忱误以为祸乱已平,可高枕无忧,遂轻敌大意,致战火一下蔓延至东南八郡,连自己也在北逃之时,为叛军所杀,直至郗翰之南下方才最终平息。
其时,崔萱身在变乱之中,屡遭险境,幸有孙宽始终护在左右,方得安然无恙。
此番战事初定,孙宽又亲自将她一路护送回建康。
……
阿绮未再多言,二人行至屋中,屏退下人,亲密地靠在一处时,方悄声道:“阿秭,我看那孙参军,似是对阿秭有意。”
崔萱闻言一窒,静美面孔浮现两抹红晕,好半晌,方眸光黯淡道:“有意无意,也都与我无干系,横竖我此番归来,便是听兄长之言,再嫁个士族人家罢了。”
她寡居已满一年,家中父亲已故,那位掌家的庶出兄长崔淮,已在替她于建康士族间择选。
阿绮望着她郁郁失落的模样,心口微酸,竟是想起前尘旧事。
崔家的女儿,虽皆生得美貌动人,于在姻缘上,却仿佛都不大顺遂。
堂姐初嫁者王忱,虽是世家子弟,风度仪容兼是顶尖,奈何性情放荡,日日饮酒,纵情山水,豢养歌妓无数,及至为叛军斩杀,又连累她这个遗孀受累。
后来与孙宽互生爱慕,却因身份悬殊,始终未敢逾越半步。
孙宽曾亲自至崔府,欲求娶崔萱,却因出身寒门,官职低微,连大门也未得入。
他忍着满城士族的嘲讽与奚落,逗留建康多时,甘为护卫,直至半年后,亲眼望着她再嫁萧氏一位旁枝宗王后,方重入军中去,建功立业。
那位萧氏宗王亦是丧妻续娶,府中已有数姬妾,加之其性情乖戾,婚后二人并不大和睦。后来郗翰之起兵,引晋室大乱,那位宗王为人所杀。
恰是那时,孙宽重新出现。
几年间,他已凭着军功,自一小小郡中参军,变做宁州刺史,手握重兵,却仍是孑然一身,始终未娶。趁着混乱,他闯入王府,救下险被逼自缢的崔萱,带着她回宁州,以盛大的婚仪,郑重地将她娶为妻子……
想着堂姐日后的波折,阿绮心中不忍,不由问:“阿秭,难道你对孙参军无意吗?难道你还愿再嫁个如王内史一般的夫君吗?”
崔萱闻言,容色愈发郁郁,咬唇望着妹妹,含泪摇头:“自然不是。可我有何办法?阿绮,我甚至有些羡慕你,只有伯父那般心怀宽广之人,才愿将你许给郗使君。我的兄长,你也知晓,最重门第,他定连见也不会见孙参军。”
阿绮亦是苦笑。
堂姐羡慕她能跨过悬殊身份嫁给郗翰之,她又何尝不羡慕堂姐能得孙宽满腔真挚爱意?
想起梦境中,她囚于浮屠中的日子,旁人皆不闻不问,只堂姐曾千方百计地寻人给她递过信件。
姐妹之间,情谊犹深。
她不愿堂姐再经日后苦难,遂悄声道:“阿秭,孙参军此时虽还身份低微,日后却当是前途无量的。既然堂兄不会允这门婚事,阿秭不妨试试,绕过堂兄。”
姐妹二人絮絮低语,如胶似漆,直至夜半,方各自回屋就寝。
……
将至平旦,寂静的夜里,鸡鸣阵阵,悠悠传来。
寝房中,郗翰之猛然惊醒,自床上一跃而起,于黑暗中双目圆睁,粗喘许久,方稍稍平静,重新仰卧。
傍晚暂歇的细雨,此时又悄无声息地落下,阵阵潮气透出窗扉钻入屋中。
唯床上软枕与被衾,干燥而温暖,未染潮湿,显然是午后才熏过的。
郗翰之扯过被,轻轻一嗅。
幽幽暗香袭来,带着莫名的熟悉感,令他无声蹙眉,不由想起方才的奇异梦境。
梦里,他亦是卧在这张床上,却非孤身一人,而是怀中搂着个妇人。
那妇人雪肌花貌,身段玲珑,一副绝好的颜色,正是白日里对他冷眼相待的崔家阿绮。
梦里的她,不但肌肤柔软,纤腰堪折,更乖顺娇软,令他爱不释手,直燃着烛火,亲昵至后半夜方休。
他记得她柔顺地卧在他怀中,一只细软柔荑轻轻抚着他左肩处一道长而狰狞伤痕,问:“这便是当年替我父亲挡的那一刀吗?”
他握住她的手至唇边亲吻,说:“是,这一刀,是我用来报答你父亲的知遇之恩的。可他却将你许给了我。”
她指尖微颤,在他怀中缩了缩,娇气道:“难道郎君不愿娶我?”
他笑,俯首去吻她:“我求之不得。只是,大司马的恩情,我此生也难报答了。”
她抬头,小巧的面颊便搁在他胸口,湿润的眼里星光闪烁:“郎君要报恩,待阿绮好便够了。”
他抚着她眼角泪意,说:“好,我一辈子待阿绮好。”
……
一阵窒息的疼痛毫无预兆袭来,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黑暗中,郗翰之蹙眉,捂着心口处,深深喘息。
梦中情景一如昨日,真实得仿佛亲身经历,却又荒唐至极。
那妇人分明待他避之不及,又如何会那样柔顺服帖?
心口疼痛稍缓,他捂着胸口的手渐渐移至左肩伤口处,恍惚间想起已故的崔大司马。
他本生于北方的高平郡,幼时家贫,皆是在战乱中度过的。
十五岁那年,为谋生路,他带着母亲与乡间百余人,欲南下安顿。
恰逢大司马崔恪峤率北府兵,战至他的故乡高平。北府兵骁勇,不出数日,便占上风,轻易拿下高平,与他所见之北方为胡人欺侮的汉人全然不同。
观战数日,令他心中大震,当即带着乡间同行的百人一同投身行伍,由最低等之兵卒做起,随崔恪峤之队伍征伐。
此后征战中,他策马仗剑,屡立奇功,却因出身寒微,难以晋升。幸有崔恪峤,不计出身,屡屡夸赞,亲自教导他习武作文,更当着众人的面,称:“此子有我旧日之风,若我此生夙愿难了,此子定能后继之。”
正是因着崔大司马的赏识与提拔,他方能至今日至地位。
崔公之恩情,此生难报。
如今他娶了崔公之女,的确该好好待她。
白日太后之言再度浮现耳边。
他那妇人是高门贵女,养在宫城,定会有些矜贵脾气,任性冷淡也罢,擅自离府,夜不归宿也罢,他总该受着,好好哄一哄便是。
鸡鸣渐止,晨曦初现,郗翰之自榻上起身,独自更衣,欲往菱洲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