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午后,已有初夏的影子。
方才还是日光明朗,景色烂漫,不过片刻,便乌云翻滚,空气闷湿,似有阴雨将至。
戚娘与翠微方将屋中清理干净,才跨出门去,便有雨淅淅沥沥落下。
二人忙躲入檐下。
躲了一阵,那雨仍是绵绵地下着,并无要停的样子。戚娘伸手擦擦鬓角沾染的雨雾,絮絮道:“这雨一时半会儿怕也停不了,今夜潮气定十分重,女郎素来体寒,得赶紧将被衾熏干燥些!”
说罢,领了两个婢子便入屋中去,卷了寝具到外间去熏。
翠微心细,立在廊下,未直接入内,只先小心翼翼往内室窗扉处望去。
却见阿绮正坐在窗边,纤手支颐,仰头静静望着空中翻涌的乌云,一身纱衣格外单薄。
她沿着屋檐前行两步,低声安慰:“郎君行伍出身,行事粗犷些,也是常事,女郎万莫放在心上。”
阿绮仍是怔怔的,闻言转过红肿未退的双眸,水汪汪凝着她,红唇边掠过几分无谓的笑意。
“我不在乎他。”
“我只是有些想父亲。”
她的父亲,也是在这样的阴霾密布的午后故去的。
……
那是庆熙二年的五月,江南梅子初黄,阴雨连绵。
十岁的阿绮乘牛车,换舟船,一路至江心洲头的别馆中。
这一路,因雨水不断,随行仆从格外仔细地替她遮风挡雨,可小小的少女,衣襟处仍是湿了大片。
她哭了一路,红肿的眼眸中,泪珠源源不断滚落至前襟,擦拭不及。
清晨临行前,太后告诉她,今日至别馆,是教她见父亲最后一面。
她的父亲崔恪峤,厉兵秣马整整两年,数月前,踌躇满志,携豫州刺史袁冲,一同引兵北上,攻伐前燕。
起初,形势一片大好,崔恪峤所引之北府兵,战力非凡,不但连下数地,更生擒前燕名将晏忠,令军中士气大振。
然恰在燕晋对峙于枋头之时,国中却忽生动乱:袁冲族兄,镇荆州的刺史袁真,拥兵自重,以天子年幼,不堪承大业为由,起兵谋反,逼迫苏后下诏废帝。
因北府主力尽在崔恪峤手中,国中空虚,袁真自江陵而起,一度越过豫州,逼近京畿。
无奈之下,崔恪峤只得放弃唾手可得的北方故土,率兵回援建康。
袁冲见族兄谋反,自以为将受牵连,索性叛变,与袁真密谋,于崔恪峤至寿春抵挡叛军之时,两面夹击,将其击杀。
崔恪峤为人素来磊落,又与袁冲交好多年,未料其叛变,待发现时,已在寿春城外,身中两箭。
幸那两箭未伤要害,又有时为小小中兵参军的郗翰之替他挡去一刀,又率众突围,方令形势扭转。
其后,崔恪峤忍着伤痛,坐镇指挥,力挽狂澜整整两月,终于在郗翰之一刀斩下袁真首级后,平息叛乱。
然而,这两月间,他重伤始终未愈,又殚精竭虑,已是行将就木,拼着最后一口气,方得返建康,见女儿最后一面。
别馆中,阿绮踏过正渗水的湿润软地,一路飞奔至寝房中。
寝房中宽阔的床上,正躺着昏迷了三天的父亲。
阿绮不顾沾湿的裙裾与丝履,扑在床榻边,捧住父亲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连路上更换舟船,入别馆也未醒来的父亲,却在这时,缓缓睁开眼睛。
他费力地拍拍身边床榻,说:“小阿绮,到父亲身边来。”
她蹬下丝履,爬到父亲手边,将小小的脑袋枕在父亲肩侧,抽噎道:“他们都说父亲快死了,阿绮不信!阿绮替父亲偷偷求了满天神佛,他们说,父亲会好起来的!”
父亲仰卧着,闻言笑了笑,吐出两口浊气,道:“若神佛们真这样告诉阿绮,阿绮又为何哭得这样伤心?”
阿绮肿着兔子似的双目,拼命摇头:“阿绮不伤心,只是想父亲了!阿绮以后不想住在宫中,父亲去哪儿,阿绮就去哪儿!”
父亲微闭的眼眸艰难地转过来望她,颤抖着伸手去擦她颊边的泪:“是父亲不好,这样多年,都未亲自教养你……”
“阿绮,父亲替你定了亲,他……叫郗翰之,是个……有坦阔前途的好孩子,父亲看到他,就像看到自己年轻时一般……只盼他将来,能实现北伐之夙愿,也能好好待我的小阿绮……”
她揪住父亲衣角,泪珠扑扑簌簌落在那片布料上:“阿绮还小,阿绮不要嫁人,只要父亲好起来……”
父亲仿佛已听不清她的话,渐渐失神的眼眸温柔注视着她,仿佛透过她稚嫩的面目,看向别处。
分明才是午后,屋外却阴云翻涌,仿佛已是黄昏。
阿绮听见他喃喃低语:“阿英啊,这样多年,我终于要见你了,就在这里,咱们初见的地方……”
阿英,那是在唤她的母亲,萧茂英。
轰隆——
浓如洗墨的天空中,陡然劈下一道闷雷,震彻天地。
她晕过去前,只瞧见父亲颓然垂落的手掌。
父亲去后的那几日,她浑浑噩噩,脑中始终盘桓着的,都是他临终前的那些话。
“郗翰之”这三个字,也曾与父亲颓然落下的那只手掌一般,带着伤痛与抗拒,深深刻在心间。
直到那日,父亲墓前,她远远见到个年轻郎君的背影。
他一身银甲,腰配长刀,挺拔而坚毅,沐在金色日光中,缓缓与她幼时记忆中,父亲披甲出征时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听闻,那位年轻郎君,正是时已为镇军将军的郗翰之,特至墓前拜祭崔大司马。
那时,小小的她蓦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望着那道背影,渐渐生出许多安心来。
那是父亲亲自替她挑选的郎君。
……
窗外凉风骤起,阿绮稍稍醒神,收回支在窗边的手肘,由着翠微将窗扉阖上。
那时的她以为,日后的自己,也能如故去的父母一般,恩爱一生。
可惜,父亲一生磊落英明,向来不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
他料对了郗翰之有北伐之能力,却未料到,他是个薄情寡义,有狼子野心之徒。
父亲,若您知晓日后之事,定会明白阿绮今日所为吧?
阿绮跪坐香案边,在心中默念。
她以镊拾香,投入博山炉中,望着袅袅香烟出神片刻后,忽然起身,行至桌案边坐下,提笔写了一封拜帖,交翠微命人送至菱洲岛。
……
书房中,郗翰之正持卷阅览。
屋外细雨不绝,扰得他本就不甚平静的内心越发烦躁不堪。
这座宅邸中,处处都是那妇人的印迹,就连这间书房中,也多是她的藏书,自先秦诗文,至当代玄理,种类浩繁,令人目不暇接。
他少时因出身寒微,未读过什么书,及至后来从戎,得了崔公赏识提拔,方有机会博览群书,习字作文。
他本是十分爱读书的,平日在军中,人马于帐外奔走往来之时,也能捧一卷书,静读半日。
可今日,眼前却屡屡出现那妇人的模样,教他半点也静不下心。
非但如此,每当他脑中闪过她方才那冷漠的眼神时,心口竟都如刀割箭射一般,疼痛不已。
他不由双眉紧蹙,下意识捂住心口,搁下书卷,长叹一声,起身更衣,欲命人去取些公文来看。
恰此时,屋外便有仆妇出言:“使君,太后宫中谒者至,请使君入宫面见太后。”
郗翰之闻言,稍有惊讶,照例,他本该该明日亲自入宫去拜太后,却不知为何太后今日便主动来召。
他微整衣袍,长发束冠,便出屋至前厅,随那谒者往宫城去。
……
宣训殿中,太后处理完今日政务,方将众臣遣散,便有宫人报郗使君已至,遂命人引他入内。
只见郗翰之垂首信步至殿中阶下,恭敬下拜叩首,行了大礼后,便起身立在一旁。
太后先未命他坐下,只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他。
须知寻常士族官员见天子与太后,只略拱手躬身行礼,便会被叫起赐座,如苏裕那等顶尖士族,又身居高位者,甚至不必行礼,可自落座。
眼下郗翰之已算一方封疆大吏,又才立了功,本不该受此冷遇。
然太后因记挂先前苏裕之言,欲敲打试探一二,方如此行事。
若郗翰之稍稍显出不悦之色,便表明他心底对目下之境遇与官爵颇多不满,往后需多加压制。
好在细观半晌,他始终垂首敛目,恭敬静立,似老僧入定,未有半分不耐之色。
太后这才满意,肃然的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命人搬了榻来要他落座,随口问了两句先前路途中之事,便道:“郗卿此番平李道山之乱,着实功劳不小。你又娶了我家阿绮,我素来将阿绮当亲女儿一般疼爱,如今你也算我半个女婿了,想要何等封赏,卿不妨直言。”
郗翰之端坐榻上,闻言抬眸瞥一眼太后看似和蔼,实则疏离的面目,一下便明白,她如此说,并非当真将他当作自己人,只是借此敲打他,得崔公与大长公主之女为妇,已是逾越,万不可真将自己当作皇亲贵戚。
他拱手道:“臣惭愧,替陛下与太后手刃逆贼,本是分内之事,不敢居功,更不敢提封赏。”
太后观他神色不似作伪,方放下心来,将先前与苏裕商议好之事说出:“卿不必自谦,立了功,总是要有封赏。我与苏相公等已商议过,你不必再往京口去,且往寿春去吧,往后,豫州便交你手中了。”
此言是要他镇寿春,为豫州刺史。
郗翰之心中却迅速将晋室疆域温故一番。
先前他虽已领青、兖二州刺史,然此二州皆是侨置之州,地狭而人稀,且常有变动,另都督那八州,除徐州外,也俱是侨置之州,名号听来不小,实则只是除手中北府兵外,并无自己之阵地。
而豫州不同。
豫州虽大半为北人所占,却仍有一片土地归晋室。地虽不广,好歹是一方天地。
只是,太后与朝臣们,素来看不上他的出身,即便立功,也不会稍加青眼。
肯将豫州交他,乃是因豫州之西的荆州,仍盘踞着六年前所诛杀的袁冲之子袁朔,此时正蠢蠢欲动。
而寿春以北,则有胡人虎视眈眈,动乱不休。
难怪要交给他。
郗翰之心底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恭敬垂首称谢。
“郗卿果然是我晋室股肱之臣。”
太后见他毫无怨言地接受,这才彻底放心,道:“你才新婚便出征了,如今好容易归来,与阿绮且多在建康留两日吧,后日陛下与我将往同泰寺礼佛,你与阿绮也同去吧,便当是好好休整散心。”
郗翰之忙应是,心中想起那妇人,下意识蹙眉。
太后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想起先前阿绮欲和离之言,遂也不唤“卿”,如亲长一般,以字称之,道:“鉴安啊,阿绮自小在我膝下长大,是个温顺知意的好孩子。只她是教人捧在手心里长大,未受过委屈,与你成婚后,却独居了一年,心中难免有怨气,你且多体谅她一些,她再有不是,也是崔公之女,你万莫放在心上。”
提及崔公,郗翰之一顿,渐渐想起旧事,愈发恭敬诚挚地答应后,方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