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本孙吴旧都,其因地形所限,未如北方城池般,筑高墙为防,只周边设石头城、西州城、东府城、丹阳郡城等,作众星拱月之势,拱卫建康城。
其中,丹阳郡城位于秦淮南岸,距城中不过五里,乃晋灭吴后,自宛陵迁至此处。
城池虽小,仅开东、南、北三门,却因为京嵌之地,至关重要,多由宰辅、宗王等为尹。
如今的丹阳尹,便是太后兄长,身为尚书令,领百官事的苏裕。
此时他方自宫城中匆匆而出,便赶往丹阳郡城,静候郗翰之归来。
郗翰之如今把持着北府重兵,手握实权,本不该轻易容他入建康,然因他有功,新婚妻子亦留建康,太后顾念情面,方命他入建康来。
只是,入城之前,需经这座丹阳郡城,留下所引之千人护卫,驻于城外,独自入内,过郡城后的浮航渡秦淮,方入都城。
城中百姓早已闻讯,纷纷至城门处,迎候这位不过二十四岁的年轻使君得胜还朝。
人头攒动间,众人翘首以盼。
忽然,有人伸手指着远处,高呼道:“郗使君归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蜿蜒长道上,一队十余人的人马渐渐行近。
其中为首者,大约才过弱冠年纪,一身银甲,面白而美,眉目俊朗,乍看有士族子弟之气,然稍一细观,便能察其浑身俱透着股英武沉稳之气,肃穆而不凶悍,浑厚而不迫人,显然是常年于军中行走,沾染行伍之气者。
此人正是郗翰之。
他所领十余人虽皆身型魁硕,衣甲跨马,昂首挺胸,沉稳劲武,到底人数有限,与众人所料想的上千人的浩荡声势相去甚远。
原本热议的百姓忽而一静。
寻常士族出行郊游,随侍者也常有数十人,如今郗翰之立功归来,却这只区区十余人,着实令人意外。
然转而再望城门处来迎之朝臣,除姗姗来迟的尚书令苏裕与几位族中为官之子弟外,寥寥无几,这才稍稍明白,重又议论纷纷。
有人叹:“寒门竖子啊!就算战功赫赫,也抹不去这出身哟!”
旁人不以为然:“寒门如何?崔大司马之女还不是嫁给了郗使君。”
那人冷笑:“士族之中,也只崔大司马有如此魄力,不拘出身,只论才用。可惜,崔大司马已故多年了。如今的世道,可不复从前。”
众人嗟叹:“我等平民百姓,看来永无出头之日喽!”
……
郗翰之等已近城门处,百姓之议论自然纷纷落入其耳中。
他毫不变色,仍泰然自若下马,冲苏裕拱手,态度谦恭道:“翰之惭愧,竟令苏相公亲自来迎。”
苏裕双手背后,闻言抚须上前,虚扶他笑道:“鉴安不必自谦,你于东南奋战一载,我不过来此处相迎罢了,不足挂齿。”
话虽如此,然观其神色,与身后数人如出一辙,皆是门阀士族面对下品寒士时,看似言笑如常,实则宛若施舍的模样。
此番场景,一如从前许多次一般。
郗翰之早已料到,从容应对,毫无破绽。
然他身后之随侍,却都稍稍变色,紧绷的面容下,皆隐含怒意。
苏裕看在眼中,却仿佛未察,只笑着命人捧来酒水,亲自与郗翰之对饮一杯,算作接风后,嘱其稍作休整可渡秦淮入城去后,便先领众人登长檐牛车离去。
几乎未提平叛之功劳,甚至连牛车也未替他准备。
郗翰之躬身立道侧相送,直至牛车远行,百姓退散,方缓缓直起腰背,重新上马,往浮航而去。
他面色从容,看不出半分失落不满。
倒是一旁的参军刘澍恩心有不忿,咬牙切齿道:“使君替这些整日只知饮酒作乐,清谈论玄的所谓士族们浴血奋战,守住东南八郡之疆土,如今归来,却受如此冷遇!”
郗翰之坐于马上,黑沉眸光掠过明媚日色下,远处秦淮河面上的淼淼水雾。
他咧唇轻嗤道:“无妨,此等境况,你我早不是头一回经历,何必放在心上?”
刘澍恩闻言,侧目望他,好半晌才将心中不满压下,垂首道:“使君倒是看得开。依我看,建康这些士族,除了崔大司马外,尽是些不能成事的草包,往后,且有的他们仰仗使君的时候!”
“嘉奉慎言!”郗翰之本无波动的面色骤然冷下,“这般言语,万不可令旁人听去!”
他本是流民统帅,以区区百人的队伍起家,能为使君,掌兵权,已是格外不同,若再教那些士族们听到这样的话,只怕更要引人非议。
刘澍恩自知失言,不由面色微红,闷声应下,好半晌,方讷讷叹道:“这天下,果然只一个崔大司马,若他仍在,定不会如此待使君……”
他说罢,忽而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咧嘴冲郗翰之促狭笑道:“幸好当年崔公慧眼识珠,将女郎许给了使君。去岁婚仪,那些名门世家子弟,见使君抱得美人归时,嫉妒难掩的模样,实在令人解恨!”
郗翰之不语,侧目瞥他一眼,本是肃然的俊秀面容稍稍松懈,紧抿的唇边也隐隐露出几分笑意。
去岁成婚时,不知有多少士族子弟,打心底里期盼他死在东南的战场上,好教崔家女不必做他这寒门子的妇人。
可他却让那些人失望了。
他不但大获全胜,更完好无损地归来了。
然而不过一瞬,笑意便消散无踪,眉目间渐透出古怪沉思之色。
他记得清楚,他的新妇,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
那日婚仪时,暮色沉沉,烛光摇曳,她庄重柔婉,娇艳动人,缓步而来时的模样,足令他深深印在脑中。
随后便领军南下,也常在夜半梦回时,忆起那道带着羞涩笑意的倩影。
这本是寻常。
他自十五岁起便在军中行走,如今已二十四岁,从来只与军中的粗糙汉子们混在一处,从未见过如崔家女郎那般矜贵美丽的人物,况又是他妇人,艰苦奋战的间隙,总会稍有遐想。
然昨夜,却格外不同。
他昏沉的梦境里,那道婀娜倩影不再模糊遥远得难以触碰,竟变得异常清晰。
清晰到,伸手便能摸到一缕芬芳秀发,垂首便能触到一寸温柔肌肤。
隐约间,甚至瞥见她洁白如凝脂的左胸口处,赫然躺着一朵形如梅花的朱砂痣。
那朱砂痣鲜艳欲滴,在摇曳烛光下闪出艳丽光泽,令他一面沉于旖旎梦境中,一面冷汗涔涔,最后陡然惊醒。
分明只在婚仪那日见过一面,如何梦里的她,千姿百态,栩栩如生,仿佛他的确曾经历过一般?
刘澍恩等未察觉他的怪异出神,方渡浮桥,登秦淮北岸,便被此处往来络绎的行人,与鳞次栉比的店肆吸引住。
“到底是帝王都,繁华热闹,北边乱作那般,此地仍是安逸。”数人说得忿忿不平,心思却早已被引走。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驱马上前,道:“使君,今日入城,兄弟们都未喝过建康的美酒,未赏过建康的歌舞——”
话中试探请求之意,不言而明。
郗翰之望着身边十余张粗糙疲惫,却难掩兴奋的面目,这才稍稍回神。
想来这一载日夜劳累,已令众人疲惫不堪,此时骤然松懈,还有些难适应。
昨夜的荒唐梦境,定也是因此缘故。
毕竟,他对这门婚事本就是极满意的。
如此,他遂不再多想,只肃然道:“建康不比别处,听闻长干里颇多王侯士族流连,到时定不可与人争执寻衅。”
如此,便是准他们夜里吃酒玩乐。
刘澍恩等闻言,黝黑的面上满是欣喜,纷纷抱拳道:“多谢使君,我等定谨记使君之言。”
郗翰之肃穆面色渐缓,重复笑意,扬起马鞭冲北方指道:“夜里再去吧,此时天色尚早,且先回府休整沐洗。”
说罢,一行人催马继续往北行去。
他虽已为使君,却不比那些士族出身者,家财万贯,自小便拥宅邸天地,钟山脚下那座宅邸,也是两年前为了成婚才置下。
两年间,他居住的次数,屈指可数,是以这一路,还向路人问了数次,方寻到地方。
高墙之间,大门紧闭,未如众人预料般早早洞开。
刘澍恩自觉翻身下马,上前叩门,高呼:“使君归来了!”
郗翰之缓缓自马上步下,牵着缰绳的手莫名的紧了紧。
高墙之后的宅院中,正住着他的新妇。
昨夜梦境中的朦胧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他心口狂跳,双目幽深,紧紧锁住大门处,仿佛能透过那道厚重大门,望见那妇人翘首等待的模样。
片刻,大门被从内打开。
一陌生的年长仆妇步出,蹙眉望着门外灰头土脸的一行人,许久方将目光落在郗翰之身上,躬身试探:“使君?”
郗翰之冷冷点头,将缰绳交给仆从,也不顾那仆妇异样的目光,快步入内。
然而这一路行去,直至入了院中,也未见到预料中那道绮丽倩影。
他双眉越蹙越紧,步入寝房中。
屋中仍是空无一人。
此时,那年长仆妇方匆匆跟来,小心询问:“使君归来,可觉劳累?是否需备浴汤?”
郗翰之望着空荡荡的寝房,静默片刻,并未回答,只问:“夫人不在府中?”
那仆妇道:“夫人一早便入宫去见太后了,想来不久便要归来。”
原来未特意等他归来。
他心口莫名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