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刻间,宇文翳伸出手的有片刻僵硬。
他见状,目光一沉,略略一顿,随即才缓缓收回手来,举起到身前,视线凝视其上,纤长五指不觉轻轻摩挲,似是在回味方才余温。
片刻后,他才抬眼径直看向退避的苏呦,发出低沉的笑来,语气若无其事似的道:“夫人,这是何意?”
他语气平淡,甚至好似带有几分愉悦,可他面具下的唇角却不自觉显露几丝森冷出来。
而随着他这话落下,四周的气氛好似在顷刻间僵滞起来,令其余人等不觉后背一寒,只觉似有千钧重的大石沉沉从上往下压了过来,几欲令人窒息。
苏呦此时心头也不无紧张,虽然她一开始入摄政王府就已决策好日后该如何行事,可真到了这一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在面对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时惊心动魄。
可即便如此,她也面上分毫不显,强自压抑住心头翻涌,镇定一福礼,语气淡柔道:“王爷,妾身已蜕妆,怕是颜薄,是以羞于见君,还望王爷勿怪。”
听闻此言,宇文翳眸光在她仅露出的那姣好眉眼上探索的扫了眼,如何不知晓,说是未曾上妆,羞于见君,不过就是一推辞借口,不想露出真容罢了。
至于原由,他想到什么,目光微闪。
既如此,那他倒要瞧瞧,她该要遮却到何时去!
想到此,他不禁轻声一笑,随即一甩袖,负手迈步入内:“既如此,那便随了夫人意愿。”
随着他此话落下,方才压抑凝重的气氛瞬间破散,如海阔天空,鱼鸟凭跃般令人舒畅起来。
苏呦也不觉松了口气,赶紧挥手遣退其余人等,又才转身入内跟了上去。
到了正厅,却不见宇文翳有其余动作,其人立于正中,一身绛紫色大袍与四周昏暗光景交融合汇般融洽。
可即便如此,哪怕他不动不言,仅仅只是站在哪里的一个背影,也令人望之生畏。
苏呦抚平心绪,不敢多看,立于宇文翳身后询问道:“天色尚早,王爷可需用膳?”
“本王且来问你。”宇文翳却好一会儿才开口,却答非所问,说话的同时,他转过身来,顺手却将苏呦的下颌连同面纱捏在手中,令她不觉抬起面容来与他直视。
苏呦一惊,下意识想要挣扎,却发现他看似轻飘飘的一捏,却任她如何挣扎,都好似逃脱不了的五指山般沉重。
无奈之下,见他没有进一步动作,苏呦也知适可而止,便不再挣扎,而是道:“不知王爷想知何事?妾身若晓,定知无不言。”
“这你却放心。”宇文翳眼眸幽深:“总之不会令你为难。”
“谢王爷怜悯。”苏呦松了口气。
“夫人闺名为何?”
苏呦一听,果然不算什么,便也放下心来,道:“回禀王爷,妾身姓苏,单名一个呦字。”
“苏呦?”宇文翳转眼,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出自何处?”
苏呦继续回道:“出自诗经《鹿鸣》,呦呦鹿鸣。”
“倒是雅性。”宇文翳点点头,又问:“可有小字?”
苏呦眼睫轻颤,勉强笑言:“妾出身卑微,却是不曾有。”
“哦?是吗?”他这语气颇是耐人寻味,令苏呦听着有些古怪,心头有些异样。
只是不等她多想,却又听他问询道:“没有便罢,你可知本王名号?”
苏呦不禁一愣,反应过来,却是心下不觉有些古怪,可转而一想,却又不禁凛然。
宇文翳何须人也,既然如此问,虽看似简单,那说不定其中定然有其深意。
她不禁思绪飞转,可半响,也没有探究出这其中究竟隐含了什么意思?
想到此处,苏呦心下不由暗叹一声,自己未入摄政王府前,还以为自己做好了完全准备。
可如今看来,还是不尽全事,居然如此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就将自己难住了。
不过,她却也没有太纠结于此,也怕耽搁太久惹得对方不快,略略一转眸,便试探着回道:“妾身……自是知晓的,王爷您乃是大殷朝摄政王。”
“哦?”宇文翳不禁呵笑一声,挑眉道:“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苏姚一怔。
顿时想到了他的本名,宇文翳。
可一转念,却是又想到,自己自是可以说他的名字,可此人性格阴晴不定,谁知自己说出来,会不会令他为不喜?
微微顿了顿,她便垂了眼:“王爷尊讳,妾身不敢言及。”
“怎么?”宇文翳唇角微扬,眼角闪现丝许邪意:“方才胆子不是还挺大?为何现下却这般怯懦?”
“王爷……”苏呦一听,知晓他是指方才躲过对方想要掀开面纱的事,不由顿感棘手。
同时更加迷惑起来,他为什么偏要问自己这些?里面究竟有什么含义?
“王爷恕罪。”苏呦暗暗咬牙:“非是妾身怯懦,而是,妾身……”
宇文翳闻听,却不在意似的打断她道:“你只管说来,本王恕你无罪。”
到了此刻,苏呦已是明白,他是非要自己说个所以然不可了。
想到此,她心头也不禁有些许恼怒,可事到如今,已是不得不为了。
她不禁深吸口气,只能缓缓将他的名字从口中吐出来,道:“除此之外,妾身只知王爷名讳,宇、文、翳……”
说完这话,她浑身松懈般,那口气下去了,却奇异的反倒没了之前的种种顾虑与紧张。
只是垂着眼,被迫被他捏着下巴,垂着眼,等待他接下来的发落。
“宇文翳……”听闻她如珠玉落盘,清泉击石的声音缓缓道出自己的名字,宇文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些失神起来,口中不禁跟着喃喃了片刻。
这等模样,虽只是一瞬,却也叫苏呦瞧了进去,心中大感惊诧,不知这位爷究竟是怎么了。
只还未等她想个明白,就见宇文翳那双深邃眼眸转来,霎时她浑身一寒,不敢多想。
就听对方言道:“罢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话落,他陡然放开了手,径直朝外走去。
苏呦见状一愣,感觉跟上去:“王爷,您这是何意,可是要离去?”
宇文翳身形一顿,侧首回眸,意味深长道:“怎么?难不成,夫人舍不得本王?若是如此,本王留下来却也无妨。”
苏呦闻听怔愣了下,霎时反应过来他此话何意。
虽眉眼波澜不惊,可心下剧烈跳动的同时,面纱下的粉脸也不觉染上丝许红晕。
只是,她终究是在馆阁待了多年的人,也经历种种困境,自从下定决心要入摄政王府攀附宇文翳起,就早已将清白之身视为无物。
她也是明白,自己既然入了摄政王府,那么那一天,迟早是会来的。
不管是早是晚,并没有关隘,反倒是,若能因此让她更显看重,更能攀附与对方,借助对方行事,那她反倒是很甘愿如此。
虽然知道,以身侍人是不可避免,她也做好准备,但……
她更深知,不论何物,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便如她之余此前的昌元候,也如方才避免宇文翳窥见自己全颜。
她一愣之下,虽不可避免的有些许羞怯,却也毫不动色的浅浅一礼,声音尽量平静道:“王爷说笑,此是摄政王府,是王爷的府邸,妾身是王爷的姬妾,王爷自是想来便来,想留便留,不论如何,与妾身无碍。”
虽然她心有计较,但此刻,事情已是由不得她,是以只能以言语稍作余地。
宇文翳听罢,自然不难听出其中深意。
既不抵触,也不迫切。
他不觉看了看苏呦,见其波澜不惊的模样,轻轻低笑了出来,却是转身便走:“夜色甚好,夫人随意。”
话落,他一步跨出柔婉阁的院门,却是又陡然一顿。
苏呦见状,刚刚放下的心又顿时提了起来。
幸好,宇文翳并未再有其他动作,而是回首抬眼瞧了眼柔婉阁牌匾念出一段诗来,正是《鹿鸣》其中一段,为:“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宇文翳念至此处,陡然又看向苏呦道:“夫人入王府为我枕边人,既无小字,那今日,本王便赐你‘德音’二字,夫人觉得可好?”
此一言落下,不仅是苏呦心中大惊,险些失色,便是一直冷脸候在一旁的冬儿也陡然微微色变。
先前宇文翳问询苏姚名姓,她言苏呦,实则并不是她真名。
她真名在家中生变之前,一直为苏鹿。
自家中生变后,她才改为苏呦。
而宇文翳问她可有小字,她同样亦是撒了谎。
身为高门嫡女,自是有的小字,而她曾经的小字,便也同样出自诗经《鹿鸣》,乃是她祖父亲取,也正是宇文翳口中的‘德音’二字!
若说先前一些许可能是巧合,可到如今,实在是令她不得不多想,是否对方早就知晓自己真实身份了?
她心乱如麻,面上却毫不显色,行有一礼道:“多谢王爷赐妾身小字,妾身不胜荣幸。”
“望夫人言行如一方是。”宇文翳低沉道了句,却又转音道:“柔婉阁,往日此院无有主人,倒也无碍,今起既夫人入住,倒有些不当,与夫人颇为不合。既如此,不若自今日起,这柔婉阁,便改做‘鹿鸣阁’罢!”
话落,宇文翳一振袖,领着常随侍从远离而去了。
苏呦见状,只能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赶紧领着众人齐齐福礼:“恭送王爷。”
声音随着淡淡寒风在夜幕下远远送去,回荡片刻,才消失不见。
“夫人……”冬儿见状,有些着急的看向苏呦。
苏呦此时却是镇定如常的摇摇头,而后对其余人道:“夜色已深,各自安歇便是。”
众人领命而去,苏呦才带着冬儿回房。
春兰却是隐在众人之中,望了望苏呦,又不觉看了看摄政王离去的方向,眸中精光闪烁。
来至摄政王府,以她的玲珑巧思,自是早就将府中情况浅浅的打听了一遍。
知晓摄政王虽姬妾甚多,可真要说受宠的,却是没有人。
她本还有些失望,以为想要见到摄政王很是困难,却没想到,居然这般好运,方才入得府中,便就见到了对方。
但同时,今日看摄政王与苏呦那番言语,虽不明白其中究竟有什么意思,可只看对方不仅来看望她,还对她如此和颜悦色,又是赠小字,又是改院名的,就让她越发感到不安。
若她打听到的那些消息为真,摄政王并不怎么宠爱其余姬妾,那苏呦一入王府,摄政王就前来看望她,说明不管如何,苏呦定然是在对方心里留有印象,若不尽早将这印象淡化,不定日后将成大患!
那届时,自己想要上/位,有这位在前拦路,怕是千安万难了!
想到此,她不觉垂下眼睫,脑海里已是思绪飞转起来。
不多时,她脑海闪过一个想法,却是已隐隐有了计策。
……
屏退其余不相干人等,苏呦与冬儿主仆俩快速回至房中。
方才坐下,冬儿已是皱着眉头急道:“夫人,方才宇文翳那些话,会不会是,会不会是……”
说到此,哪怕已冬儿的冷静,也忍不住有些惊疑起来。
苏呦自然是知晓她的意思,黛眉微蹙,半响后才是叹了口气:“传闻控鹤监监察天下,若真是如此,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虽然她早就有所预料,可真到了这一刻,心下自也是忍不住有些彷徨起来。
冬儿一听,眼瞳微缩,断然道:“夫人,既是如此,此地决不可久留!若是姑娘愿意,只要你一个吩咐,冬儿马上掩护你杀出去!”
听罢此言,苏呦又是无奈,又是失笑摇摇头:“倒也不必如此。”
她顿了顿:“若真是如此,那我们一举一动,怕早已是在对方眼中。既然如此,那宇文翳还容纳了自己入摄政王府,不定并不在意这些。反倒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与我还有不少好处。”
“夫人这是何意?”冬儿不觉愣了愣,疑惑起来。
苏呦顿了顿,缓缓道:“暂且不易打草惊蛇。不管是巧合,还是对方真知晓了我们身份,不妨再看看。若真是对方已经知晓我们身份了,那到时候,我也不妨与其挑明,宇文翳虽如今贵为大殷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可在此之前,他曾也身为藩外邑王,且那时,他与我苏府也是颇有渊源……”
说到此,苏呦不禁话音一顿,陡然眼眸深缩,却是想到了一个可能!
是啊,宇文翳曾为邑王时,可是同苏府有过渊源的。
当时她在游历,听闻其人曾遣人入京,欲同苏府求亲!
若是当初事成,今日苏府,怕就是另一番情景了,且说不得,自己当面,还要叫他一声姐夫!
可惜,后来不知因何故,此事不了了之。
也就是因此事未成,却偏又有那么丝许渊源,也才导致后来成王逼宫时,忍不住栽赃苏府,设计坑杀苏族了!
她脑海中蓦然将这些事情一一串联起来,不觉悚然一惊!
如此说来,这也就说得通,先前宇文翳连连逼问自己那些事由是为何了!
想到此,她不觉浑身一寒,随即又忍不住苦笑。
看来,已不用猜了!
宇文翳,的确已然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冬儿见苏呦脸色连连变化,不禁关忧追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
苏呦看她一眼,叹了声,随即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冬儿。
冬儿听罢,也不禁一呆,好半响才生硬道:“既如此,那姑娘,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