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烛光几经摇摆,冬儿上前拔高了灯芯,微弱的火苗渐渐稳定下来。
苏呦坐在妆花镜前擦拭着膏子,视线从镜中看向身后道了句:“白日劳累了一天,你也早些下去休息吧。”
冬儿闻言,转身盯着苏呦,欲言又止。
苏呦微微侧目:“怎么了?”
冬儿最终摇摇头:“婢子退下了,姑娘有事就叫奴婢。”
苏呦神色柔和的点点头,望着冬儿离开。
其实她口头不言,心里又怎会不知冬儿心里的担忧?
先前和梅兰竹菊四人生了嫌隙,冬儿自是会担心她的。
可对苏呦来说,目下一切,都没有接下来的万花魁斗会重要!
是以,别人的看法与她来说,皆无关!倘若这次不让他们那些暗地里搞鬼的人心生畏惧,接下来才是真的会麻烦不断!
想到这些,她不由轻声叹了叹,抿抿唇,没再多想,默然的起身到床榻入睡。
这些年来,柳妈妈看重苏呦,衣食住行也格外照料,可自家中生变后,苏呦与冬儿主仆相依为命惯了,不习惯旁人在侧。
因此冬儿走后,整个厢房内便只剩她一人,烛光微弱,外面风声呼啸,寂静的屋内不由便显得有些许压抑。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静静地感受着房内那股冷寂,像是恶鬼袭压而来,一如这多年来的日日夜夜,沉重的令她几乎难以喘过气来。
若不是那朦朦胧胧的烛光,她在闭上眼的瞬间就恨不得立刻醒来。
屋内越发安静,她心中油然升起丝丝孤寂,不由自主的在床上卷缩成了一团。
不知不觉间,她朦胧的入了梦。
再次睁开眼来,她赫然发现自己居然身处一幽静小巷。
她目色茫然,环视四顾,发现天光昏暗,唯余手中提着的一盏小灯发出明明灭灭的光火。
忽然前方传来声响,她耳朵微微一动,也不知为何提紧了整颗心,迈步小心翼翼的朝前去。
她走过不远,展目望去,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前方层层叠叠的人群聚拢一处。
而苏呦目色怔怔望着前方那熟悉的高门宅邸,此处,正是她生长到大的家!
昏暗的天光下,那宅门前刺目鲜红的灯笼摇摇晃晃,有怒骂凄哭之声撕心裂肺般的从府门内,夹杂在前方人群的声声议论中随风飘入了她耳。
“瞧瞧。”有人声音中满是幸灾乐祸:“这可是位列三公的苏大公,堂堂国相啊!一朝落了难,岂不是比你我这些子五不着六的泥腿子也不如了?”
有人问:“这是咋回事?这么大的官儿,朝廷说落罪便落罪了?”
“呸!”有人不屑:“还当这是什么时候呢?老皇帝病危,乱象四起,瑜王无良,竟仗着与国相有亲,便结党营私,先杀太子,后行逼宫,企图谋反,若不是梁都邑王及时携兵平定四方,又同老皇帝四子成王相救,如今这大殷,早就被瑜王占了去。老皇帝驾崩,临去前封邑王为摄政王,成王为储君。如今成王上位,自是容不下瑜王这尊大敌,其党羽自也是一个都逃不过的。”
“喏。”那人努努嘴:“瞧见没,这就是谋反的下场!该!”
一时间,众人纷纷愤愤起来,扔菜叶鸡蛋的,四处都是,没有的便口中脏话连连,唾液横飞。
苏呦隔得近了听见这话,那颗砰砰乱跳的心顿时便如有只无形的大掌狠狠攥在了掌心,难受的一丝气息也吐不出来!
她明白了,明白过来这是哪里,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大殷新帝上位的第一天,也是他们苏家被灭九族的那日!
她眼眶霎时猩红,鼻酸泪流,拼命摇头,想要大吼一声‘不!’
可却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字来,无论她发出多大的声响,四周的嘲讽,讥笑越发汹涌朝她扑面而来!
她想说不是的!那都不是真的!
明明就是成王杀太子,想行逼宫之事,却被她父亲与瑜王等人知悉。
瑜王和父亲他们联军只为护驾,而此时成王得知邑王平乱将要入京,又知邑王曾求亲自家,关系不一般。是以他害怕事情败露后被邑王制裁失去帝位,便提前设局联合其党羽栽赃瑜王和她父亲等人,在邑王赶来前将他们生生围困宫围射杀!
可无论她怎么辩解,怎么嘶喊,那些人和她就如同处在两个世界,对她充耳不闻。
也就是在此时,她听见那宅门里喧哗之声更盛。
她目露惊恐的拥挤着人群到了头前,便见一官兵拉扯着一位位锦衣华服,雍容华贵的女子从苏府踉踉跄跄的拖了出来。
为首前一位,是个年约四旬,风韵犹存的妇人,苏呦打眼一看,顿时就红了眼:“娘!”
她拼命的想要往前走,越想靠近,却越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官兵哈哈大笑的拖着自己的母亲狼狈的入了囚车。
紧接着,又见官兵拉扯着一年约二八的绝色少女出来。
少女形容狼狈,却仍挺直背脊,风姿卓越,那官兵头领见状,眯着眼上前,笑呵呵的伸出手,径直捏起了少女精致的下巴,强迫她仰头目视着自己,啧啧有声道:“苏大小姐,瞧瞧,当年本官真心求娶,你故作姿态,而今如何,不也成了阶下囚?生死皆由本官定夺?这样吧,咱们打个商量,你若肯服软,给本官做个妾室,本官心情一好,说不得便求了皇上饶你一命。”
少女闻听,却是呵呵的讥笑起来。
那官兵头领见状,脸上闪过丝难堪的呵斥道:“你笑什么!”
少女抬目看去,声音柔软,却话语坚定:“陈义,枉你为义,平白替你爹娘祖宗辱没了这个义字。我若是你,同逆贼当道,狼狈为奸,便是没能找根绳子了断,也会装的更加大义凛然一点,哪如你这般自诩为梁上君子,实则鸡鸣狗盗,小人得志!忠不忠,奸不奸,他日死了,也是遗臭万年的命!”
陈义本是苏国相的弟子,却因被荣华富贵眯了眼,投靠了成王,更联合其他一些人一起出卖苏国相,也是由此里应外合下,苏国相与瑜王才会这么快被成王陷害。
陈义听罢,顿时被戳中痛点,脸色涨红起来,胸膛上下起伏,最后恼羞成怒的一巴掌将少女甩倒在地,‘呸’的声:“都这般时候了,还在嘴硬!来人!把他们都给本官拖出去,押入大牢!”
士卒领命,将哈哈大笑的少女以及其他苏府之人狠狠拖下去押入囚车。
苏呦见状,泪流满面的挣扎起来:“不!不要!大姐姐!娘!三弟!”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官兵对他们动辄打骂,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却什么都做不了。
眼看着最后一名苏家人押入囚车,苏府被那陈义下令,一把火烧了下去。
熊熊火舌喷吐着,四周温度陡升,她却只觉寒意从脚底不断升起,这把火,烧断了她所有的挣扎,气力。
囚车动起来的时候,那贵妇人与那少女突然转过头来,目光定定的望着某处,齐齐道了声:“快走!”
下一瞬,苏呦一阵恍惚,赫然发现自己居然又莫名其妙转移了一个地儿。
而四周围绕着的人,全都对着正中叫骂,扔着菜蔬鸡蛋……
她怔怔看去,赫然发现,那刑台上面跪着的人,都是苏家儿郎。
为首的,正是她的大兄与二哥三弟等人!
那行刑官脸色严肃的抬头看了看天色,木然的扔出刑板:“午时已到,行刑!”
话落,刽子手举起屠刀对着日头喷出一口烈酒,狠狠的斩下。
瞬间,四溅的血液横飞,甚至溅到了她的脸上,能感受到那温热的血液中的跳动。
她‘啊!’的声尖叫出来,下一刻,猛地睁开眼,大汗淋漓从床榻上一坐而起。
刑场的那一幕幕,不停的在她脑海中闪现。
她满脸惊恐,急急忙忙的在床上抱膝缩成一团,浑身瑟瑟发抖,泪流不止。
“姑娘,你怎么了!”等到外面传来冬儿焦急的声音,苏呦才逐渐从那画面中回过神来。
她有些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起来,望着四周陌生又熟悉的环境,她忙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扬声止住了要进来的冬儿:“我没事,就是做了个梦,你不用管我,下去吧。”
屋外的冬儿闻听,正准备入内的动作不由顿了顿,好一会儿,才又收回,道了句:“好。婢子就在外面。”
这简单的话语,让苏呦心头微暖,轻轻的‘嗯’了声。
冬儿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子里又静下来。
只余跳跃的烛火与窗外呼啸的寒风,她抱膝怔怔的坐在床上,却是满脸痛苦。
她不敢闭眼,却不是因方才的梦,而是因她知道,那些都是她切切实实经历过的事情。
可惜,当初的她,没有勇气如梦里那般,撕心裂肺的去和别人争辩,去解释。
只能无力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门被一把火烧光,自己的家人在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屠刀下成了冤魂。
好一会儿,她才从那惶恐惊惧的情绪下稳定下来。
她深吸口气,起身趿鞋到了妆镜前坐下,而后轻轻打开妆奁,从最深处的暗格里拿出一块儿质地上佳,雕工精巧的玉佩来。
她低垂着头,手中无意识的摩挲着玉佩,眼眶渐渐地红了起来,却是不由想起了今日出门遇见的那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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