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末刻的衙门口正是热闹时候,前来办事之人络绎不绝。
平日这种时候,也是叫花子营业的旺时。借着这股热闹上前伸手,多多少少总有几个铜板的收获。
然今日衙门周遭一个叫花都未见。
陶蓁去的晚,当道的好位置早已没有她的份儿。最后只得把小摊摆在东侧门附近,今日不求赚钱,能回本就算不错。
一开始生意果然稀稀拉拉,候了近两刻钟,有近处的铺子掌柜前来吃过,回去铺子后一传二、二传四,一一寻过来,主顾才渐渐多了起来。
过了一阵,来了个七八岁的小胖子,浑身散发着清苦药味,手里捧着个自备的碗。
这小胖娃她见过,是这近处一家医馆的小药童,前日她第一次摆摊,小药童曾跟着他师兄来帮衬过。
药童是个话痨,前后来了好几趟,每买一碗都要将事由说个清清楚楚。
“这碗是买给师尊哒,师尊说他人老夹不住尿,让你少加点醋。”
“这碗又是买给师尊哒,师尊说他体瘦要增胖,多吃两碗不打紧。”
“这碗还是买给师尊哒,哎哟我家这师尊嘴馋还偷懒,那么多师兄弟,就只知道使唤我一人。你说我给他碗里吐两口口水,他会不会晓得?”
短短一阵阵,陶蓁便知道了这家医馆有一位医术了得却嘴馋、犯懒、夹不住尿的八旬师尊。
小胖墩的事情她本不愿意参与,然而他若往面鱼儿里加了“料”,影响了味道,最后还要她背锅。
既然这药童要询问她的意见,她只有不辞劳苦教他做人的道理:“我看你是皮痒,是不是想被打屁屁?”
小胖墩“哼”了一声,留下铜钱就走。
再过了一阵,小胖墩又跑过来,这次买的一碗终于是犒劳他自己。
陶蓁舀一勺鱼儿,再舀两勺浇头,往碗里撒几片芫荽,取了调羹搁进碗里,让他坐在桌边慢慢吃。
小胖墩端起碗吸溜了一大口,这才板着脸倨傲道:“我听你说过,主顾就是玉帝,是也不是?”
陶蓁点点头,“确然说过。”
小胖墩便道:“我前头买了那么多碗,这碗我没带银子,你看着办。”
一个小不点还没有板凳高,就想吃霸王餐?
上一次预谋吃她霸王餐的人险些噎死,还在家里头养胃呢。
陶蓁一边挥着帕子赶蝇子,一边不疾不徐道:“你家师尊八十高龄,白头发白胡子,瘦的像麻杆,常常要往茅厕跑。你猜猜我去医馆茅厕门口堵他,堵不堵的着?你再猜猜,他要知道你想往他碗里吐口水,会怎么着?”
小胖墩紧紧抿着嘴,重重“哼”了一声,心里不服,又“哼”了一声,质问她:“大胆,我可是玉帝,竟敢如此对我说话!”
陶蓁不由嗤笑,板着脸道:“可我是王母娘娘,你好生回忆回忆,玉帝要尊称王母一声什么?”
小胖墩重重拍了桌案一巴掌,“我才不喊你娘!”
又端起碗咕咚咕咚一口喝干,才从兜里抠抠搜搜摸了半晌,终于掏出一文钱,偏着脸不看她,“我只有这一文,再要有钱就得等到过年……”
“好,你欠我一文,我心情一不好,就去茅厕堵你家白胡子师尊。”
小胖墩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连一文钱的债都不放过。
他愤愤将一文钱丢过去,转身就跑。将将拐个弯,见从衙门侧门出来个麻杆一样的老头,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官服,正匆匆在当道卖吃食的小摊处采买。
小胖墩认出此人是衙门内务上的李管事,连忙跑过去:“李大人,千万莫去东侧门边上买面鱼儿,最最难吃!卖鱼儿的阿姐,最最丑!”
李管事负责的是衙门厨房上的采买,前日钦差大人突至青州府,引得周遭州府县镇纷纷派人提前来候着,吃住都在府衙。
今儿来一批,明儿来一批,厨子们做不及饭,叫苦不迭。李管事少不得要在外头买些现成的吃食送进去。
现下是非常时期,去酒楼采买席面支出太大容易引起钦差注意,只能转向小摊,降低消费。
从前儿钦差突至开始,他就将衙门外头摆摊的吃食都买了个遍。才吃了短短两日,这些小官们便纷纷喊吃腻,要他换花样。
李管事内心里不管骂了多少娘,活儿还得干,还得干好。
衙门里的厨房离东侧门远,他平日采买进出走的皆是西侧门,还从不知东侧门摆了吃食摊。
经小药童此提醒,他反而起了好奇,忙向东侧门而去。
刚刚顺着前路拐过完,瞧见一个衣着贫寒却很有几分颜色的姑娘守着吃食摊,他倒是愣了愣。
他见过的有些姿色的贫家女子,哪个不是给权贵当了妾室,忙活的都是吹拉弹唱。现下这么一个在卖吃食,那滋味,能成吗?
待一碗下肚,他抹了油嘴,当即招手:“剩下的全包。送去西侧门,那里有厨子等着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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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到未时,衙门的上官们尚在午歇。西侧门守门的几个衙役接连打着哈欠,目光在眼前一堆摊贩上瞟过一眼,又漫无目标的转向旁处。
待瞧见队尾排着的摊贩竟是位姿色十分不凡的姑娘时,几人这才醒了瞌睡,将注目礼频频投过去。
真真秀色可餐。
李管事采买的吃食他们虽吃不上,可有能看的过过眼瘾,那是李管事体谅自己人。
被人频频偷瞧的陶蓁并未察觉到周遭的眼神,她发了一阵呆,待轮到自己时,上前依次将装浇头的瓷钵与装鱼儿的木盆递上前,交给守在门侧的厨子,由厨子端进衙门的后厨,再将倒空的盆钵送出去,再交给她一个木牌,等李管事回来,拿着木牌去领银子。
西侧门有棵参天大树,众摊贩便齐齐去那树下纳凉等待。
过了须臾,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女子的抽泣啼哭声。不多时便跑过来一个年轻姑娘,面色苍白、鬓发蓬乱,打了补丁的衣裳宽宽拢着身子,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了去。
姑娘一边哭着一边要往西侧门冲进去,衙役们立刻上前持刀相拦。
其中一人蹙眉道:“香兰姑娘,你日日来闹有何用?例法是大缙的例法,衙门依法行事,你再闹也闹不出什么……”
“我不同你说,你让李官媒出来……”姑娘红着眼睛哽咽道,“我同她说。”
衙役道:“李官媒不在里面,她日日忙着去各村做媒,哪里有时间往衙门跑。回去吧,莫闹了。”
“她在的……”姑娘边哭边道,“我明明瞧见她从北侧门进去。”
衙役开始不耐烦:“那你去北侧门找去。”
“我进不去北门……你让她出来,我就问她一句话,问她良心过得去吗?”
姑娘哭啼不止,西侧门里面,已有经过的小官在向外张望。
一个衙役着急道:“和她多说什么?还不赶快轰走。影响了咱家大人官声,谁来负责!”
两名衙役上前,拖着姑娘的手臂就往外拽。
姑娘嘶声喊叫:“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远处有个驼背老汉快步跑过来,还未到跟前,一股极重的臭味已随风先至。
众人纷纷捂了口鼻后退几步。
一位衙役也掩着鼻同那驼背道:“老孙头,快将你媳妇儿带走,有什么事儿回家中闹去。再敢来衙门捣乱,你那倒夜香的活儿可别想再干。”
“是是。”那老汉连连鞠躬,上前就要拽他媳妇儿。
香兰姑娘“啊”的一声喊,“你别碰我,你别碰我……我今日就是个死,也不会同你走……”
她拼死从老汉怀中挣扎开,一头就往高门的石壁撞过去。
“咚”的一声闷响,香兰满头鲜血倒在了地上,却并未昏死,还在地上呻|吟。
老孙头用力将她拽起身,似背一扇猪肉一般搭在肩头,又同众衙役点头哈腰,转身急急去了。
周遭重新回归平和,除了衙役一边发牢骚一边拿着笤帚清扫门口的那滩血,便只有摊贩们的悄声议论。
“香兰姑娘真可怜呀,小时候娘胎里带着病,家中为了给治病,穷的叮当响。好不容易给治好,二十了,转头就被配给衙门里倒夜香的老孙头。养姑娘有什么意思呢?临了临了要便宜那种汉子,半截身子都入了土。”
“据说香兰姑娘成亲,是官媒带着衙役将她用枷锁拘去给老孙头。这才成亲十日,瞧瞧那姑娘都成什么样了……”
“这官媒不干人事啊……你们可知有位陶姑娘也进了官媒的册子?听说长的跟画里的人似的,要也配给老孙头那样的,真不如一头撞死……”
众人议论纷纷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李大人回来了”摊贩们蜂拥上前等着结银子。
陶蓁怔怔站在树下,眼前依然是那香兰姑娘倒在血泊里却还在动弹的情景。
那是香兰,又仿佛是她自己。
是她要拼命搏一把,周围一圈看客却只知道说风凉话,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帮她。就连她想要一头撞死却不能如愿,最后依然被那驼背老头背走,却再也无力反抗。
一阵风吹来,她周身发冷,颤抖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