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

四更时分,天边隐现鱼肚白。

周遭村落有着急进城的乡民,都会在这个时间动身,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陶蓁走在傻子的身边。

他则推着板车。

之前帮过她两回,他有了经验,再不会把板车拉的哐当响,不会震的板车里的锅碗瓢盆像要闹分家。

他推着板车的时候,口中依然在哼唱他在戏楼下听到的《窦娥冤》的唱词。上火之症淡去,他的声音低沉又清朗,像是一缕清风抚过盛夏,将窦娥那般泼天的委屈唱的清醒而隐忍,反倒让人听得难受。

他自己却悠然不觉,偶尔车子停下,陶蓁要去掖一掖稳固盆钵的棉絮时,他还能觑空在路边折一截树枝,当做云袖甩上一甩。

弱智儿童欢乐多。

此时他就像是已忘了昨夜她同他说不能留他的话,神情也再不是初听闻时的呆滞。

今儿一大早,当她站在粮房窗外唤醒他,说要带他进城时,他简直欢喜极了。

一贯里缺心眼阿弟陶小满,受着他的影响,也依然保持着傻白甜的作风。

当得知她“又”要带傻子进城买新衣裳时,小满头一次自己主动走去黄大娘家,并笑眯眯向陶蓁告白:“阿姐我最喜欢你啦!”

不知道等晚上她独自一人回去,他还会不会同样的喜欢她。

她这回有她光明磊落的盘算,要把他托付给可靠之人。

谁能更可靠,还不会欺负他,也不会瞧不起他……她思来想去,她识得的这类人,只有一个组织。

丐帮。

巧的很,她还识得这帮派中的五袋长老,张三。

她虽同张三只接触了短短两三日,可凭直觉,张三人品算可靠的;又在帮中有些身份加持,能护住他。

如此安排,她能安安生生赚贿赂官媒的银子;他在丐帮有兄弟们照顾,大家起点都一样,谁都别瞧不起谁;丐帮多了一个人,也算是壮大了队伍。

简直是三赢。

对,等进了城,就先去找张三。

或许同丐帮心有灵犀,陶蓁刚刚进了城,就受到丐帮的夹道欢迎。

数百叫花子呼啦啦朝着她和傻子涌过来,那阵仗连守城门的兵士们都被惊得一愣一愣。

“做什么?想造反?”已有兵士们手持□□要跟过来。

“丐帮家务事,不牢军爷操心。”一个年长些的叫花子出声,打消官兵疑虑后,径直问陶蓁:“你前两日可在衙门口摆过吃食摊儿?”

“娘……”傻子立刻将她遮在身后,全身紧绷,牙齿咯噔噔响,似随时要扑上去咬死对方。

陶蓁心里也跟着“咯噔”一声。

怎地莫名其妙和丐帮交恶了?可怎么把傻子送出去,不是又得砸手里呀!

她强自镇定下来,从他背后闪身出来,先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方从容道:“没错,前两日我是在青州府府衙门口摆过摊儿,诸位丐帮兄弟可是看上我的手艺,想要请我去做一回大锅饭?”

叫花们肆无惮忌的打量着她,交头接耳道:“应该是她。张三说长得跟仙女儿似的,我看像。”

那老叫花迈出几步,向她抱拳:“帮中有些重要事,需请姑娘前去一趟。”

他并不是征求她的意见,一句话说完便转头吩咐旁人:“把守在另外三个城门上的兄弟们撤回来,一起去帮中听消息。”

待吩咐完,方回转头望着陶蓁,手一摆:“走吧……”

-

丐帮的老巢竟不是什么破庙,而是青州府最繁华地段的一栋三层高的客栈。

陶蓁将将穿过来调查市场时,就曾多次经过此处,从来都是客似云来,生意红火的不一般。

只此时却闭门谢客,客栈门上只贴着一张红纸,其上写着“东家有喜,歇业一日”几个字。

她被带着沿支路进角门,再顺着木质阶梯一路而上,停在“天字一号房”门前时,陪伴她而来的老叫花住了足,低声同她道:“你一个人进去,不可带那傻子。见了我们帮主,莫胡乱说话。他问什么,你老老实实回答,明白?”

陶蓁微微勾唇,“我明不明白,端看你明不明白。”

老叫花不知她何意。待再要叮嘱,她已拽着傻子就要去推门。

老叫花抬手去拦:“他不能进去。”

陶蓁嗤笑一声,抬眼觑向老叫花,“丐帮的派头,真是吓死人。”

她拽着傻子,转身便要下楼。

老叫花又拦住她,似已用尽了耐心,咬着后槽牙压低声问:“你做甚?”

“你要明白,是贵帮请我前来,既然请我,就得按我的规矩来。否则,不好意思,本姑娘不高兴的时候,喜欢胡说八道,尤其喜欢真中有假,假中掺真。据闻丐帮擅长打听消息?那就一条条去辨真伪吧。”

“你!”老叫花咬牙。

“哈哈哈哈……”天字号房门打开,从里行出个四旬男子。身高中等,不胖不瘦,衣着整洁,面色白净,丢进人堆里就再也寻不出,实在没什么记忆点。

他一声笑罢,方道:“有道理,我丐帮请姑娘前来,自然是要依照姑娘的规矩。”

他挥了挥手,老叫花立刻恭敬的垂首,转身去了,他方摆个邀请的手势:

“姑娘,小兄弟,请。”

-

天字一号房里,几张太师椅一字排开,坐着三个中老年男人。

陶蓁与傻子坐在三人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小圆桌。

圆桌上摆放着几个精美的盘子,点心、果子依次摆放。陶蓁自己是厨子,只看那点心的花样,便知不是一钱两钱能拿下的。

只是作为高端场所,这样的吃食仅算标配,便显得太过无趣了些。

“姑娘可诧异丐帮在青州府的总舵口并非建在最穷之处,却是在这最繁华之地?”

陶蓁确然是惊诧的,却也不过那么一瞬间。

“安得广厦千万间,”她淡淡道,“可见丐帮有人身处泥淖却心有大志,开这么一间客栈赚银子安置穷人,又有何稀奇。”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男人口中喃喃,一时怔住,过了好半晌,方赞叹道:“姑娘年纪轻轻,竟能洞悉我帮帮主雄心。后生可畏,我辈惭愧。”

“不由分说将我带来此处,贵帮是该惭愧。”她冷冰冰道。

对面白面男子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只向身边一位牛鼻子长老低语几句。

牛鼻子开始讲起丐帮新近大事:“……自那日晌午,我丐帮弟子们吃下从茶楼取回的饭菜,便接连被迷晕。若非担心有人专门针对丐帮,我帮便不会大费周章去彻查此事。经过昨日查证,茶楼暂且洗脱了嫌疑……”

他说得实在轻巧。

衙门对面那座茶楼昨日的遭遇是,一大早将将开张,数百叫花子便涌进去,将所有空处都占据。掌柜何曾想到自己竟招惹了丐帮,当着众多叫花子的面将后厨食材无论生熟亲口吃下,并连头一日未来得及倒掉的馊水都饮过。最后只是因腹泻去了半条命,并未迷晕,这才是“暂且洗脱嫌疑”的真正内因。

牛鼻子说到此时,又将她连续打量许久,最后终于一字一字道:“一直到今日三更,我帮衙门分舵一名为张三的五代弟子醒转,吐露此事或与近两日在衙门口摆摊的一位姑娘有关……”

陶蓁目瞪口呆。

她这两日因为自己的事情忙的团团转,竟将张三等人忘的一干二净。

她和朱二郎在茶楼的那日,虽说往酒菜里动手脚的人并非是她,可剩下满满一桌的菜色,是她顺着茶楼的窗户,一盘盘亲手递给在外头的小叫花。那一桌饭朱二郎下足了本钱,足足攒了多半桶……

“他们……全都吃干净了?”

“丐帮从无剩饭的传统。”

“迷,迷晕了多少人?”

“整个衙门分舵三十八人全都迷晕,当日还有旁的舵口的五个兄弟前去分食,衙门分舵的兄弟热情,还多分了些菜让他们各自带回去。那五个兄弟皆来自不同分舵,带回去的菜色与当日讨得的剩饭混在一起,又另外将那五个分舵全部迷翻……”

牛鼻子最后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所有受害的兄弟加起来,一百二十八人。”

一夕之间,一百多人被迷晕……

陶蓁扶额。

怪不得她被丐帮围堵,送来见最高长老。发生了如此大的事故,上层怎能不震动。

可这迷倒一百多丐帮弟子的黑锅她可不能背,她也是受害者呀。

“此事关乎我清誉,我只愿说给一人听,且那人要保密,不可外传。”她立刻道,语气坚定,毫无商量余地。

三位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左右两人站起身避了出去,只留下中间那位白面男子。

陶蓁毫不犹豫将朱二郎祭出来。

朱二郎如何设了鸿门宴,她是如何未动菜色逃过大劫,却又如何一时不察沾过桑葚酒……故事最后以她周身无力、睡倒在谷子地里作为结束。

“朱二郎最近几日是否买过迷药,相信以丐帮的能耐,早晚能打听出来。”她道。

分帮主听罢,不由握紧了拳头。自家百多号弟子哗啦啦倒了一片,竟是因为一个杀猪匠的龌龊心思。

他又问:“那朱二郎如今在何处?”

陶蓁此时却不回他话,转首看了看身畔的傻子。

他的面上伤处肿胀依旧,看不清他原本的模样。明明昨日她监督着他又是药浴又是喝汤药又是涂抹药油,可收效甚微。

他紧紧挨着她而坐,一只手臂下意识的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她原先不懂,现下看懂了,这是他回护她的姿势。

可是,她真的不是他娘,担不起照顾一个人的重担。

她转首重又看向对面的帮主,深吸一口气,道:“我有一事,原本想为难张三,今日既得见帮主,便想要为难帮主。如此有来有往,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帮主眉头一挑,未成想她胆子还真挺大,敢在这种骨节眼上和他讲条件。

他面上神色不变,端起手边茶杯抿了一口,才淡笑道:“姑娘先为难看看。”

“我身边这位青年,四处流浪,总被欺负。我家中艰难,行善事心有余而力不足,想要把他托付给贵帮。请求帮主收下他,让他有所庇护,不任人宰割,便以足够。”

“娘~~”傻子的声音里带着着急。

她恍若未闻,只一瞬不瞬的看着帮主,“利益交换,你不算亏。”

帮主倒是一时怔住。

他只当她见丐帮有求于她,又是在这种繁华场合,定然是要狮子大开口要些钱财好处,未成想,提的却是如此一件事。

他第一次细细打量她。

姿色极明朗,可衣料陈旧,满头青丝只简单编了一个麻花辫垂在肩上,周身连一个珠钗都没有。

再看她身边的青年,身上衣料已是几年前的纹路,并不合身。面上新伤旧伤相叠,至少在外流浪了有一个月。

两个这样的人,要报团取暖,确然不容易。若这男子不傻,还能出去当个劳力,赚口饭钱尚算不难。现下却只有入丐帮一条路可走。

“好。利益交换,便如姑娘所愿。”

陶蓁当即道:“朱二郎常年在城西农市开肉摊,昨儿一早被青州府衙门收监。”

“姑娘之言可为真?”

陶蓁站起身,拱手道,“我最近常在码头集市与衙门□□动,若有一字不实,尽管来寻我。”

帮主不由一笑,“姑娘仗义。”

陶蓁颔首,转身开了门,就要大步离去。

身后的傻叫花毫不犹豫追出来,在她身后接连大喊:“娘,娘……”重重脚步已紧随她而来。

她蘧然转身,盯住他厉声喝道:“站住,你是有多傻?我年轻未嫁,何曾能当你娘?莫再唤我!”

她自来都是柔和的,便是偶尔垮着脸,也多是冷冰冰,从未这般严厉对他。

他当即住了步子,无措站在那处,却依然试图呼唤她:“娘~~”

她再未多看他一眼,沿着楼梯快速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