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桌被搬到桃树下,其上摆着一盘鸡肉,一盘韭菜煎饼。每人还各有一碗鸡汤,鸡汤里炖了芋头和菌子,能当汤喝,又能当菜吃。
陶蓁将鸡肉撕成条,卷进煎饼里慢慢嚼,左手边是手持一根大鸡腿啃的几乎不换气的陶小满,右手边是傻叫花。
他咀嚼的速度并不比小满慢,可再快也是用筷子夹着肉,并不曾满手抓。便是陶蓁卷好一个煎饼递给他,他也只是用拇指和食指稳稳夹住。
更难得是,不管咬一口什么都是抿着嘴唇咀嚼,不张嘴就不会有吧唧嘴的声音。
陶蓁想起在码头边的集市上,她第一次看见他送他米盒子时,他也是类似吃法。速度快却不狼狈,吃相算斯文。
“你流浪之前在做什么?”她问。
他并没有立刻回她,待咽下口中的食物,这才望着她摇了摇头。
“你家人,你也不记得了?”
他又摇头。
“身上可还有什么信物?玉佩,刺青?”
他还是摇头。
陶蓁望着他肿胀的脸,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仅从吃相看,他的出身绝对不止普通人家。也不知家中发生了何种剧变,他又有了怎样的遭遇,才落到了这一步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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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吃饭香,这一餐饭,三个人吃的都有些撑。
为了消食,陶蓁着手为第二日的买卖做准备。
前儿她招惹了槽帮的监工,稳妥起见,让集市码头继续空置半日。她依然还是去衙门前摆摊卖面鱼儿,还能同时守官媒,再看看朱二郎的案子会有何走向。
她在厨下做面鱼儿的时候,傻叫花就坐在桃树下,赤/裸着前胸后背,由小满帮他涂药油。
满院里便都是小屁孩的惊呼声。
“哎呀,好多血,我怕怕。”
“啊——痂掉啦……”
“我不敢,你自己来……”
陶蓁偶尔站伙房门口看一眼,不由为傻叫花大叹倒霉。
小孩子手上没轻没重,涂药时少不了二次创伤,鲜血淌了一地。
傻叫花倒是再疼都紧咬牙关,不唤一丝痛。
陶蓁净了手,前去从陶小满手里接下重任,轻手帮他涂药。
待看清他的伤势时,她才明白错怪了小满。
他后背全是大大小小的坑洞,也不知如何造成。
前胸更是夸张,一条贯穿伤从肩膀直到腹部,时日已久,有些地方已结痂好转,有些却已溃烂化脓。
饭前虽泡了一次药浴,可只有一次,效果哪里能立竿见影。
她虽是个厨子,可到底也是玩刀的,杀鸡不眨眼。那条纵贯伤是不是刀伤,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惹了什么仇家?”她再也不能把他单纯当做傻子和叫花来看待,更不敢和他有何牵扯,免得有一日她和小满在睡梦中也被人来上这么一刀,直接送姐弟俩和爹娘团聚。
经此一问,傻叫花终于瘪了嘴,忍了几忍,没有像陶小满那般哭唧唧,只极委屈道:“坏人,坏人打我……阿娘,坏人打我……”
他的这副模样,登时激起了陶小满的保护欲。
小屁孩义愤填膺,双手叉腰一脚迈上前,“别怕,你阿娘是母老虎,打他们,你阿娘帮你报仇!”
“……”陶蓁,“我报仇,那你做什么?”
“我喊加油啊!”
“你只喊加油,怕是有些太过容易。”
“可我只有四岁啊……”
陶蓁扶额,觉得她这位阿弟的套路实在有些多。
她给傻叫花涂完上半身药油,让他自己去涂下半身。又端出已放温热的汤药,嘱咐陶小满盯着他喝尽。
她回了厨下净过手,继续做面鱼儿。
过了一阵,傻叫花也跟着到了厨下,在门槛边站了一阵,给自己寻了个好去处。
他往灶门边一坐,自然而然握住了烧火棍。
陶小满跟进来,转头先看看他阿姐。陶蓁还在专心的调浇头,并没有要阻拦之意。
小满蹲去傻叫花身边,羡慕的叹息:“你娘真是你娘,你可以玩火,她不拦着你。可她拦着我。”
傻叫花悄悄觑一眼陶蓁,见她并不关注这边,立刻将烧火棍塞进小满手中,“你玩。”
小满激动的小脸通红,另一只小手抓了一把柴,径直塞进了灶膛里。眼见着干柴遇火燃起火焰,他兴奋的直着声喊:“哇,着了,着了……”
一把柴烧尽,他虽未过瘾,可还是极讲义气,又把烧火棍还给傻叫花,低声道:“你玩,可好玩了。”
傻叫花也抓了一把柴塞进灶膛,看着红彤彤的火焰重又燃起,他颠沛流离中自带的一股无名忐忑与焦躁渐渐息下去。
“好玩吗?”小满问他。
他点点头,“好玩。”
小满便得意极了,“那当然啦,我说好玩就是真好玩。”
他从傻叫花手里接过烧火棍,还想再过一把瘾,陶蓁终于拉长声音发出了警告:“小满再敢玩火,出去!”
小满便负气坐去门槛上,满怀嫉妒的遥望傻叫花将一把又一把的柴草塞进灶下,然后灶膛里就会短暂的亮堂一阵,将傻叫花那张快乐的肿脸照的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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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头时,陶蓁终于闲了下来。
清风缈然,暑气渐消。
小满疯玩了一整天,先一步睡去。
傻叫花跟着陶蓁在桃树下纳凉。
蛐蛐儿一声接一声,叫的极热闹。傻叫花被蛐蛐儿吸引,也跟着回应:“呼呼呼,呼呼呼。”
他身形高大,行止却带着浓浓的孩子气,便是旁人不知道他傻,也能猜出他脑子不好使。
陶蓁望着他开心的侧颜,低声道:“我知道你并未傻到底,我说的话,你还是能听懂,对吗?”
他从蛐蛐儿处收回心思,点了点头,未几又摇了摇头。
她其实并不在乎他给什么回应,有些话即便他不懂,她也还是要说出来。
“我的情形,比你看到的还要糟糕许多。你今日看到家中有鸡有肉又有粮,过上十天半月你再来,这宅子里有没有活人,都还是未知之数。”
傻叫花听闻,面上的轻松之色渐渐敛去,眼中浮现些迷茫,像是听懂了她的每一个字,却又不明白她的话中意。
“我曾听过我家乡的人说过一句话,‘逆境中要善待自己,顺境中要善待别人。’我现下,没有能力善待别人,护着自己都已经很狼狈。”
蓬蓬华盖下,她的声音那般柔和,如同他在码头集市上第一次遇见她时,她也同样柔和的要求他离去。
“我知道你帮了我许多,在你们这个古代,那是到了要以身相许的程度,”她的唇边带着点微笑,笑的有些无奈,却又极残忍,“可是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用这种方式报答你,也还没有能力,留下你。”
傻叫花懵懂的望着她,脸上仅存的一点点微笑终究还是被一丝伤感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