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憧火把将整个村落映的透亮。
陶蓁站在大伯家门前,频频四顾。
这宅子里没有人,王氏已不知躲去了何处。
可一定还没有跑远。
她一定未曾料到朱二郎会失手被擒,所以逃的是如此仓皇,以她一毛不拔的性子,竟连家门都未顾得上锁。
可她躲去了哪里?
这村庄里远有山沟近有柴堆、菜窖,能躲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陶蓁启发跟在身边的傻叫花:“你也经常四处躲藏,以自己的经验推及她,帮我想想她能躲在哪里。”
傻叫花眼底浮现一片迷茫,想了好半晌,才双臂划拉着,做了个游水的动作。
她颓然,就知道没办法参考。
这附近还就真的没有河,王氏想游水,还就真的得和朱二郎殊途同归,扑通往井里跳。
杏花带着一群媳妇、婆子随后跑来,众人一边叱骂这当伯娘的心思歹毒,一边四散去搜寻。
黑压压的庄稼地中间,是乡村路。陶蓁与村里的汉子们在半途遇上。
里正在最前头走,汉子们举着火把、推着板车跟在后面,要连夜将朱二郎送往衙门。
朱二郎蜷缩在板车里,已被村里当娘的妇人们揍的鼻青脸肿,又一次晕厥了过去。
里正同陶蓁道:“……第一回只是先送监,你不用跟去城里。等过两日衙门通知开堂审案,你再去。你放心,旁人来抢咱村里的娃儿,这是大事,我怎么都得从头管到尾。你婶子和大郎媳妇儿留着陪你,我再派几个小子守在你家门口,免得你大伯娘打个回马枪又来害你。旁的事,等我从城里回来,再和你商议。”
陶蓁眼圈有些发热。
今夜是她穿到这里,继面临官媒强配和亲人坑害,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温暖。
她喉间哽了哽,轻轻“嗯”了一声,正要再说,傻叫花忽然抬臂往庄稼地里一指,口中“嘎嘎嘎……”了一串旋律,抬腿狂奔过去。
嘎嘎嘎……
窦娥冤?
“是大伯娘,她躲在庄稼地里!”陶蓁一声喊,汉子们齐齐奔进了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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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憧憧,男女老少们齐齐聚在了村头,对着中间的王氏指指点点,唾沫星子已不知将她淹了多少层。
王氏被麻绳捆住,哭哭啼啼求饶:
“冤枉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啊……
蓁姐儿你没良心,你小时候走失我救过你,你现下要带人将我送进衙门……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蓁姐儿你放了我,伯娘给你陪不是……”
她扑通跪在地上,对着陶蓁就磕头,口中哭嚎不停。
所有人都看向陶蓁,等着她拿主意。
这世道本就是民不告、官不究。王氏、朱二郎与陶蓁关起门勉强算一家,此事若当成家务事也并无不可。
有个老汉看王氏哭的可怜,便高声同陶蓁道:“虽说是偷娃儿,可也未偷去。她是有不对,可终究是你伯娘……”
话还未说完,便收获了拳头无数。娘们儿咬牙切齿骂道:“你没有过怀胎十月,不知道女人生产的跑出来说什么大度话。你放心,若你家孙孙被人抢,我们就是看见也不帮手。”
那老头急了:“你家孙孙才被抢。我家孙孙谁敢动他一根手指,我和他拼命!”
一席话说的旁人更鄙视他。
身旁的黄大娘低声提点陶蓁:“王氏要真的进了监牢,你大伯收到消息赶回来,定然要来寻你麻烦。”
陶蓁避开王氏的磕头,蹲下身去,定定注视着她,“你明知我同小满银钱艰难,隔三差五就来我家顺手牵羊,让我姐弟常年陷于饥饿之中,那时你可想到你我是亲戚?你三番两次助朱二郎来害我,你可想起你是我大伯娘?是你先自绝于我,现下却想起同我忆当年……”
温暖的火光照在姑娘的面上,却冰冷的没有一点点暖意。
她站起身,在这一夜各种情绪的刺激下,不由流下泪来,“我阿娘离去时的最后交代,是要我将小满照顾好,让他远离危险,快乐长大。我今日若原谅了抢他之人,便是对阿娘的不孝。我连自己母亲都尽不到孝道,又何谈孝顺他人。”
里正点点头,正视众人:“朝廷为稳定人口,殚精竭虑数十年。今日若放掉拐子,那就是与朝廷作对。谁人不服朝廷?”
一句话问得,再无人开腔。
里正挥手,就有汉子上前提溜了王氏搁上板车,要将她和朱二郎绑在一处。
王氏杀猪般叫骂起来:“你们都是奸夫,都是和那贱蹄子睡在了一起,才合伙陷害我。你们奸夫□□……”
壮汉们见她骂的不像话,立刻扯了柴草堵了她的嘴,推着板车快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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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蓁劝走要本要留下来陪她的肖阿婶、杏花和黄大娘,安置好傻叫花,带着小满倒头便睡。
等被敲门声惊醒后,时已快至午时。
来者是才从城里归来的村官里正,他同陶蓁转述此去衙门的结果:“两人都收了监,只这两日钦差大人来了咱青州府,衙门上下忙的脚不沾地,不是大案要案一律延后,开堂怕是要等些时候。”
“该等便只能等,多谢阿叔相助。”
里正笑笑:“这才到哪里,你救了我娘,这才是天大的恩情。”
陶蓁被谢的惭愧。
她那个“救人”带着莫大的功利心,算什么恩情。
她等了等,又问他:“夜里婶子提及邻村有个老光棍筹了二十两银子,要寻官媒将我配给他,阿叔可记得清楚,果真是二十两?”
“应该是。你婶子不是个随口乱说的人,她说是二十两,那就应该是。”
陶蓁不由凝眉。
二十两。她要得到与官媒谈判的条件,手里的银子至少要比二十两多出一截,才有诱惑力。
可二十两何时才能赚到手?要是寻人借,……她的目光落在里正的粗布衣衫上时,又歇了这心思。
五柳村最富的便是里正家,可连这位村官都不富裕,更何况旁人。
她心中沉甸甸。
王氏和朱二郎终于暂时消停,可官媒的事还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剑,迟早要刺下来。
“阿叔可识得官媒?”
里正苦笑:“我倒是识得那张婆子,可她眼睛长在脑袋上,不识得我呀。”
他见她神情郁郁,又道:“不若我去邻村找一找那光棍老汉,说服他打消娶你的念头?”
陶蓁摇摇头。
没了这个光棍老汉,总有旁的光棍老汉顶上,总不可能各个都打退堂鼓。
好在还有七八十天,说不定事情就有转圜。
里正离去后,陶蓁打起精神,开始忙旁的事。
旁的事,件件都要花银子。
先带着傻叫花去寻了村医治嗓子治伤,内服外敷再加药浴,花了五钱。
再去东家捉了两只肥鸡,花了一百文。
又去西家寻鞋码相当的,买来一双千层底布鞋,花了二十文。
回到家,杀鸡煮肉,煎药、烧水。
等厨下传出诱人的鸡汤味时,院里红泥小炉的汤药也开始咕嘟嘟响。
陶蓁端着药浴汤剂进了粮房,倒进已盛满了热水的大木盆里,将傻叫花唤进来:“自己可会洗澡?”
话毕又加了一句:“别想着让我给你洗,敢打这鬼主意,立刻将你丢井里。”
傻叫花回想起朱二郎当时掉进井里后,脑袋还被一罐子打开花。虽然是他下的手,却是陶蓁支使。
若他也遭遇那么一回……他抖了两抖,连忙从她手中拽过洗澡巾子,“会。”
过了一夜,他的嗓子眼已消了些肿,说话虽还沙哑,旁人已能听懂。
陶蓁扭身就出了粮房,又回厨下做饭。
不吃主食、只吃鸡肉,那得多少才能够。现蒸馒头来不及,她想了想,决定做韭菜煎饼。
韭菜是她去看村医时,因诊金贵,村医送她聊做心理补偿。拣去枯叶、洗净切丁,撒少少盐巴,放在一旁静置。
再舀半碗麦面粉和半碗荞麦粉混合,加盐增加面的韧性,加水搅拌成面糊,到用筷子蘸一点将将能拉丝的程度,再将韭菜拌进去,就能着手摊煎饼。
锅里搽油,火要文火慢烧。舀一勺面糊沿着锅底倒一圈,面糊流下,结成薄饼。待薄饼冒大泡就翻面,再烙两息就能出锅。
金黄色薄饼陪着翠碧韭菜,颜色好看,滋味更香。
待她摊好最后一张煎饼时,听到粮房里的水声越来越小,便嘱咐小满将外头麻绳上已经晾干的衣裳送进去。
过了一阵,粮房门“吱呀”一声,接着是泼水的声音。
过了不多时,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便听小满的说话声由远及近:“你洗澡澡用澡豆了吗?”
“嗯。”
“澡豆能吹泡泡,你吹了吗?”
“没。”
“哎呀你怎么不吹泡泡呢?吹泡泡可好玩了……”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进了厨下,大的站在门槛边上,小的蹦过来搂她的腰,满脸皆是兴奋:“阿姐,宝宝真的要留在我们家,是不是?”
陶蓁正往灶下添柴,觑空瞥过去。
傻叫花的湿头发散披在肩上,也不知是否洗干净,依然乱糟糟一团。面上、颈子上的淤血已洗去,余下的便是皮下真正的伤。
她给他准备的衣裳,是阿爹生前的衣物,放了好几年,色彩已随着光阴旧去。可原身把爹娘的遗物保存的极好,这衣物里还夹了灵香草,作用和后世的樟脑丸一样,能防虫。
他穿在身上,要是不去看脸,除了清瘦一些,竟还高高大大,袖长很有些不够。若把那张依然肿胀的脸包含在内,又妥妥是个叫花子。
她将小满轻轻推开,“准备用饭吧。”起身掀起木锅盖。
鸡肉的喷香味登时满溢。
几声饿肚子的“咕咕”声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