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挣扎残喘一口气,在天边留下一道金边。
黑压压的谷田边上,王氏一只手扶着板车车架,频频回首检视四周。
没有错,这板车就是陶蓁那贱蹄子的,近半月她曾瞧见她推着这辆板车进出。板车最尾端绑着一束红布,远远就能瞧见。
这么一辆板车有挡板,双轮极大又轻巧,抓手上还刻意开了防滑槽,至少值二两银子。二房便是再藏着宝贝,也不敢明着将这样一架豪华板车随意丢在此处。
蓁姐儿绝对就藏在这附近!
王氏心中恨的要死。
这个小浪蹄子胆敢在朱二郎面前造她的谣,敢说她贪图朱家的银子。要不把这个黑锅摘下,那朱二郎早晚要寻她麻烦。
朱二郎杀猪斩骨多年,手劲不是一般的大,想到当时他一巴掌捏住她颈子、她几乎毫无反抗之力时,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蓁姐儿你在何处?快出来,大伯娘有好事同你说……”她一边忽悠,一边已悄悄从板车上拿起一个木盆。
试了试不趁手,又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拨开齐腰高的谷穗,试探着跨了进去。
陶蓁躺在谷子里,脑中一阵阵恍惚。她狠咬一下舌尖,趁着略有清明急切想着当下的处境。
王氏既然甩开旁的村民独自返回,那绝逼不是为了和自己相亲相爱诉亲情。
是要向她下狠手。
可她不能总躲在此处。
朱二郎随时都可能出现,然后与王氏合起伙来对付自己。她现下又莫名其妙身无余力、脑中混沌,除了束手就擒任人宰割再无他路。
“蓁姐儿,你为何躲起来?你今儿可是用过茶楼的酒菜?”
啪的一下,陶蓁脑中倏地豁亮。
是那杯酒。
是在衙门对面那座茶楼里,在朱二郎被她骗离开后,她喝下的那杯桑葚酒。虽酒刚入口她嫌难喝吐掉了半口,可另外半口早已咽下。
她今日所有可疑的入口之物,只有那酒。
此后种种,她疲惫、她腿软、她困乏的睁不开眼,及至她周身无一丝力气躺在此处,皆是因那酒而来。
那杀猪匠和王氏,他们合伙在酒里下了药!
究竟是什么药?
又或许是毒?
她现下这般症状,之后还会如何?
会七窍流血而亡,还是发疯发狂?
不,现在还不是想那些的时候,她得先脱身了再说。
此时脚步声窸窣,已能听闻王氏踩进谷田里,脚步声缓慢,每一脚却踩的瓷实。
陶蓁此时连手脚都彻底僵住,只有颈子还微微能动。
在她视线的角落,傻叫花似一尊雕像般猫在她身边,一只手依然穿过她的颈子搂着她的肩膀。光线已晦暗,她依然从他肿胀的面上看出来了担心和紧张。
唱了一路戏的兴奋劲儿,再也寻不见。
唱戏。
对,唱戏!
周遭起了夜风,将连绵谷穗吹的沙沙作响。
陶蓁竭力保持着镇定,用气声道:“听阿娘说,现在悄悄的拔下稻穗插在你头发里,要多、要快,千万莫出声。若阿娘死在今晚,今后谁来照顾你?”
傻叫花嘴一瘪,便似要唤她。又想起她说“悄悄的”,立刻紧紧咬住唇,按照她的话快速拔下谷子杆就往头发里插。
他的头发本就是鸡窝,现下被蓬乱的谷子攻占,越发不忍直视。
几步王氏口中又开始絮叨:“你出来呀,天色已黑,你躲在谷子地里若被狼拖走可如何是好?”似听到了此处动静,前行的脚步声越发清晰。
陶蓁登时使出所有的力气,“啊”的吼一声。
凄厉叫声立刻荡在田间,脚步声登时消失。
周遭只有风声和谷穗摆动的沙沙声。
陶蓁趁机向傻叫花交代:“那妇人再抬脚走,你立刻伸开双臂站起身,开始唱《窦娥冤》,可听懂了?”
傻叫花不懂她为何躺在此处,不懂她为何要避开人,不懂她让他做的事情到底是为什么,然而他依然毫不迟疑的点点头。
陶蓁却几乎不敢抱任何希望。
她之前从未想过有一日要和一个傻子合作,可眼下却要把自己的命运和他联系起来。
只他全身都是伤,日日饥一顿饱一顿,身上还带着一副软柿子气质,哪里有什么战斗力。如若被王氏识穿底牌,以王氏常年干农活的力气以及撒泼的性子,把她二人打趴下不说,还极可能诬陷她和外男通J。
一嗓子吼开,这五柳村的村民便要拎着麻绳、提着猪笼出现。她继承的原身的记忆里,村里此前不是没有过这种事。
脚步声陡的又响起,农妇的声音里略有些颤音:“蓁姐儿可是你?方才是你喊叫的?你莫吓我啊……”
陶蓁立刻向傻叫花道:“快,站起身!”
几步之外的王氏刚要再迈步,一道黑影忽然直挺挺而起,伸开双臂,满身的稻草,晃眼望去和放在田里赶鸦雀的草人一般无二。
王氏惊得连喊叫都忘记,足足站了好几息,方壮着胆子问:“谁?谁装神弄鬼……”
语声未落,那草人身上陡地起了一声唱腔:“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虽刺耳难忍,可这曲调王氏却意外的熟悉。若她未记错,该是对应着一串唱词:“六月飞雪千古冤,血溅白绫三年旱,何时借得屠龙剑,斩尽不平天地宽……”
王氏脑中炸裂。
是《窦娥冤》,是女人蒙受冤屈的戏本子!
是什么女人心有冤屈?
几乎下意识的,她立刻想到了朱二郎常年的家暴习惯,想到了他那短命婆姨,还有腹中未能出世的孩儿……
刺耳唱腔还在继续,周遭不知何处的老鸦也跟着“嘎嘎”两声,越发显得暗夜之前的傍晚渗人。
王氏惊得连喊叫都忘记,那草人忽然往前跳了一步,又跳了一步,黑压压的影子竟似直奔她而来。
她“啊”的终于惊呼出声,脚步踉跄要逃开。只后退了一步,脚下便被谷子绊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后脑勺“咚”的不知撞在何处,还未觉出疼痛,一股温热已顺着后颈奔腾流下。
她顾不上呼痛,口中连番惊叫:“你别过来,别过来,不关我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连跪带爬从田地里扑出去,在连串的“嘎嘎”唱腔里跑的没了丁点儿影子。
一直到没有脚步声传来,躺在田里的陶蓁也只敢松半口气。那姓朱的杀猪匠随时都可能到达,她多待一息都是危险。
“快,坏人就要来了,把阿娘背去板车上,我指路,我们回家!”
傻叫花立刻扶着她坐起,让她趴伏在他背上。待将她放在板车的空余处,立刻推动板车,顺着坎坷的乡间小路狂奔而去。
老鸦枯叫,家犬偶吠,暗夜终于完全降临。
夜行人的脚步声虽迟却到,带着不知是一身猪血味还是猪油味,志满踌躇进了五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