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蓁回到衙门口时,一时忽然有些疲乏,过了些许时间也并未缓过来。再加上时间已不算早,回乡的路上还要一个时辰,当即推起了促销。
原本一碗面鱼儿卖两文,多买无优惠。现下依然一碗两文,两碗三文,一次买五碗在活动价上还能送一碗。
此时前来衙门办事之人已不算多,在张三的大嗓门下,闻风而来的反倒是周遭开铺子的伙计或商家。
不到半个时辰,剩下的面鱼儿便卖的精光,陶蓁开始收摊。
张三还在近处一棵树下瘫着,陶蓁谢他方才的宣传,投桃报李好心提醒:“小叫花从茶楼端走的菜色足足有小半桶,又干干净净无人动筷,算不得剩菜。你快赶回去,说不定还能分到一碗。”
张三摆摆手,“你莫看老子破衣烂衫,以为我还是个吃剩饭的可怜虫。你太小看人了,老子在丐帮可是五袋长老,衙门这一片都属我管,自两年前就没吃过剩饭。便是旁人没动过筷子,老子也不见得稀罕那一口。”
陶蓁听得稀奇,未想到她遇上的还是个“官”。
“你手下管了多少号人?”
“多的时候四五十人,少的时候也有十几人。哎,世道变好了,前来投奔我们丐帮的人也少了……”
世道好了还不好吗?这什么人哪。
日头似腌的流油的咸蛋黄,红彤彤的挂的低垂,离偏西已不远。陶蓁拉着板车准备出城,不知为何脑袋有些发木。
可发木之余还留着心眼,知道她今日为了甩开了傻叫花走了许多路。要回去,就得避开那些路,尤其不能经过那座戏楼,免得坐在瓜子堆里的傻叫花再跟上她。
出城的队伍一时有些长,皆是在城里卖菜、卖肉、卖农具的乡民要回村,老少爷们之间互相交流着买卖经验,显摆着当日的收获。
人声嘈杂中各自出了城门,投契的还要站在城门口再说上两句,才各走回村路。
熙熙攘攘里,忽然冒出一声似鸦鸣般嘶哑的戏腔:“六月飞雪……血溅白绫……”几乎听不清唱词,只从那时时破音的曲调中隐隐猜测怕是《窦娥冤》中的窦娥唱段。
这城门口也常有卖艺人摆摊,耍猴、喷火、胸口碎大石,有人唱戏不算稀奇。
陶蓁没有兴趣看热闹,跟着乡民继续往前,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拐向通往五柳村的支路。
她往前行,那唱戏卖艺之人似也在往前行,腔调越发刺耳难闻,这下连一个字都听不清。
待她再行两步,周遭忽的似笼罩在一股何种气息中,有个黑影一闪,阻在了她前头,两支脏兮兮的手臂阴柔的一甩,“啪”的摆个甩云袖的定点姿势。
此人蓬头垢面,一身破衣烂衫,面上青紫肿胀,看着……像是有些眼熟?
陶蓁忽然便意识到,周遭那股说不出的气息是酸臭。
而眼前这人竟是,竟是她午时前才甩脱的傻叫花!
怎么会这样?她一早带他进城时,她明明记得他根本不知道出村的路,每每走错了路口,还是她将他唤回。
为什么会……她一瞬间明白了缘由。
大意了大意了,竟然忘记换个城门出城。
傻叫花虽不记得五柳村和城门之间的通路,可他记得城门啊!
这什么傻子啊,猴精猴精啊。
她下意识抬袖遮脸,傻叫花向她发出了亲切的招呼:“嘎……”
嘎?这又是个什么意思?娘也不是这个叫法吧?
一旁有乡民经过,担忧道:“天热的叫花子都如此上火,也不知过两日可还会下雨,地里的庄稼要等不得了……”
上火?
她向他努努下巴,“说,你是阿娘的乖什么?”
“嘎咕噜嘀嘎咕……”他对答如流。
陶蓁怔住,只觉着今日脑子特别的转不动,想了许久才忽然想到些什么,问他:“瓜子呢?五斤瓜子儿,真吃完了?”
他拍拍自己的衣襟,两手再一摊,示意自己“空空如也”。
陶蓁震惊。怪不得短短几个时辰未见,他就上火至此,嗓子哑到一个字都说不清楚。吃了整整五斤炒瓜子,能不重度上火吗?
她闷头站了许久,默默估摸了一回自己和傻叫花之间的体力差。
现下身体越加疲乏,推着板车跑怕是来不及。
而傻叫花还上着火,精神头好的能和一头牛赛跑。
她想再甩掉他怕是毫无胜算。
她很有些颓然,推着板车继续前行,他果然跟在了她身边。
非但跟着,还二话不说从她手中强行拽过板车,一边伴在她身边,一边快乐的唱着戏:“嘎咕噜嘀嘎咕滴里咚,咚嘎咚地咚……”
陶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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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坠在山峦背后,只将大片大片的晚霞留在天际。
周遭是一望无垠的山峦,山峦中间夹着一块块整齐的田地。田地中间夹着乡村小道,一路延伸到天边。
陶蓁气喘吁吁,眼睛已快睁不开,只有双脚机械的往前走。
身边的傻叫花还在快乐的唱戏,脚上迈的是小碎步,认真模仿着窦娥的走位。
陶蓁有时候觉着自己已经睡了过去,将将打了个盹,又被身边吓人的唱腔惊醒。
她挣扎着睁眼,在一片朦胧中将周遭细看,气喘吁吁问傻叫花:“你可知……这在何处?”
“嘎,嘟滴嘎滴……”傻叫花倒是回答的欢快,陶蓁似被催眠般越加迷糊。
待终于拐了个弯,远方挤挤挨挨的村落最前头隐隐显现出五六棵高大柳树连绵的剪影时,陶蓁通的一声坐倒在地上。
“嘎……”傻叫花丢开板车,慌忙向她扑过去,要把她拽起。
她像被压了千斤顶,双腿没有一丝力气,只双臂竭力抬起要扒拉住他的背。他浑身似触电般倏地一抖,周遭顿现浓重的血腥味。
她紧紧咬住舌尖,心底终于有一丝清明,心知自己完全不对劲,却又不知究竟不对在何处。
远处传来一阵村民的喧哗声,隐约有三四人,也不知是才从城里回来,还是刚刚收完庄稼,正各自聊着东家长、西家短。
“你家侄女儿可是才出了孝期,急等着找婆家?我有个侄儿家里穷点,可年龄正合适……”
“晚了,我已替蓁姐儿找了好人家。你备好礼金,说不得过几日就能吃上喜酒。”
“哟,是哪一家?莫委屈了蓁姐儿。”
“他人就在后面跟着,连夜要来寻我商议亲事,日后你自然知道。我可是她亲伯娘,怎么会害她。”
陶蓁听得这其中一把声音,十成十是她那位大伯娘王氏。
听谈话内容,那朱二郎竟似也在近处?
自己现下躺在此处,身边虽有傻叫花却全身受了伤,只怕连他自己都不一定能护得。
今儿白日她曾挑拨过那两人的关系,若若他们看到她现下这般……
她再咬一咬舌尖,竭力压低了声音同傻叫花道:“快,将阿娘拖进庄稼地里……”
她在心里不停祈祷,只希望傻叫花能像认城门一般聪明,此刻千万莫掉链子。
傻叫花果然不负众望,当即抱住她上半身往路畔一闪,两人便被齐腰高的谷穗遮掩。
耳边是一声声的蛐蛐儿叫,似从这一头跳到那一头。谷子地边,脚步声擦边而过。
似有人问:“咦,谁的板车丢在了此处?”
又有人回答:“管他是谁的,左右是咱村的。说不定等一阵就会来推……”
脚步声渐去,再无说话声。
陶蓁不敢松懈,知道那杀猪匠朱二郎很可能随时出现,只等着人走远就让傻叫花想法子将她挪出去放上板车。
只过了短短几息,几步之外忽然传来一道妇人声:“蓁姐儿,你在哪里?我识得你的板车。快出来,大伯娘有话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