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用上一世的生活习惯来论,正值用下午茶的时间。
茶楼里已零零散散有了些茶客,要茶要点心,将小二指使的团团转。
陶蓁刚刚进了茶楼,还未等得小二前来招呼,王氏先一步到了她跟前。
人逢喜事精神爽,王氏今日的精神头又与平日不同。身上穿的是她平日外出吃酒的衣裳,发髻上戴着她近期才打的金包银簪子,只有脚上一双绣鞋沾了泥巴,没有上半身得体。
“哟,蓁姐儿终于来了,二郎早早就到了,一直在等你。我们去楼上,楼上雅间里清静。”她转身就要带路。
陶蓁看上的却是一楼临窗的空桌。
王氏便低声劝她:“虽说二郎老实又坦荡,可若让旁人瞧见你与他见面,总归不妥。”
陶蓁笑笑:“女人过了十七就是烂在地里的白菜,还有甚体面可言。那些名声不名声的,倒是穷讲究了。”
这是王氏曾拿来讽刺她的话,如今她原原本本还回去,王氏被怼的讪笑,还想找旁的借口再劝她,陶蓁已抬脚先向窗边一处空桌而去。
王氏无法,暗自啐了一声,急忙忙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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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雅间,一位满面油光的壮实汉子来来回回踱着步。间或拉开门缝往外偷瞧一眼,未看到有人来,又缩回脑袋。
待目光转向圆桌上满满当当的酒和菜,上前趴近了瞧瞧闻闻,闻闻瞧瞧,重复不歇。
“吱呀”一声,雅间门被推开,从外头闪进个四旬妇人。
汉子当先向妇人身后瞧,并未见旁人,忙问:“蓁妹妹没来?她若不来,我这一桌酒菜岂不是白花了钱?”
王氏不由吐槽:“就只顾着操心银子。”
“那是要操心银子啊,我平日一头猪连杀带卖,最多挣一两银子。今日这一桌就花了我三两四钱,还不算这酒菜里拌的……”
“行了行了,”王氏板了脸,“人来了,在楼下,我们要下去。”
“下去?那……”朱二郎不由指向桌上酒菜,“这酒菜怎么办?这里面可都提前掺了……”
“端下去,不怕丢脸。庄户人家哪里有闲钱一桌一桌浪费,她不会起疑心。”
“下头人多,她要是被药倒了,旁人都看着,我……我如何下手?”
王氏看他这般墨迹,哪里还有平日杀猪打婆姨的风范,一指点在他额间,恨铁不成钢:“有我呀,就说她天热晕倒,外头唤一辆骡车拉着人就走,谁会怀疑?你到底想不想让她当婆姨?排着队等着娶她的多得是。”
她佯装要走,朱二郎连忙拽住她:“想娶想娶,做梦都想娶。”
王氏便替他理一理身上新制的绸衣,“拿出你打婆姨的气势来。别磨蹭,她若等不住先走,你才是浪费了酒菜和蒙汗药的钱。”
朱二郎一阵肉疼,酒菜不说,就指甲盖那么大点的蒙汗药,黑市上要卖一两银子,要是不能助他成好事,那可真是亏大了。
他拉开门铿锵有力的唤小二:“换桌,端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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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临窗的空桌边,王氏作为主持人,首先滔滔不绝的讲过一刻钟。主旨主要包括两方面:
第一,朱二郎少年时便对陶蓁一见钟情,只是碍于当年两家差距巨大,把这份心思深深埋藏在了心底,另娶他人。没成想婆姨早亡时,陶蓁还未嫁,他心底的火苗又猛的窜高,再也压不下去。
第二,陶蓁年满二十,与其婚姻事被官媒操纵,不如选择一个疼惜自己的男人。可周遭哪里能突然有那么多男人让陶蓁选,眼前的这一个,陶蓁该紧紧抓住。
王氏对这门婚事给予了最大的评价:“郎财女貌。在官媒手里,绝对出不了这样的天仙配。”
她噼里啪啦说完话,等不到朱二郎的一句附和,瞥眼看过去,见这杀猪匠半张着嘴盯着陶蓁,神色恍惚,已看的痴傻,立刻一胳膊肘捣过去。
朱二郎这才像是从梦中惊醒,忙道:“蓁妹妹放心,你只要嫁给我,保证有一辈子吃不完的猪肉!”
王氏立刻在桌脚下踢他一下,低声指点:“提这做什么,先给蓁姐儿布菜。”
“哦哦,”朱二郎忙执了竹筷,挑起几片酱牛肉放进陶蓁面前的瓷碟中,又挑了一块猪蹄膀。
王氏亲自为陶蓁倒酒,“今儿不着急,咱娘俩也久未一起用饭,高高兴兴吃一场,就当伯娘那日话没说好,向你赔罪。”
陶蓁不吃不喝不言语,唇边噙着点笑,一双杏目清幽幽落在朱二郎面上,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亦盯着陶蓁,贪婪的目光从她白净的面颊、似涂了胭脂般的嘴唇、纤细光洁的脖颈一路往下……
桌下的腿脚又被王氏踢了一脚,他才咽下口水,续道:“对,还有银子,你嫁过来绝不会让你杀猪拔猪毛,你好好在家里呆着享福,苦的脏的都由哥哥干。你只要给咱生个大胖小子,日后承了我这猪肉摊,咱家买卖也算后继有人。”
他这话说的已是粗俗不堪,连王氏都不由皱了眉,暗啐这朱二郎八字还没一撇就想着热炕头的事儿,怕是要惹恼陶蓁。
陶蓁却“扑哧”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娇俏非常,半分没有被唐突的恼意,“朱哥哥还和当年一样有趣呢。”
王氏这才放下心,将酒盅塞进她手中:“这是桑葚酿的酒,喝一些不打紧。我记得你娘在世时,也常常摘了桑葚酿酒。”
陶蓁接了酒杯在手,垂首要去饮。
王氏立刻和朱二郎无声对视一眼,只觉成功在望。
这蒙汗药力度极强,行事前两个人拿一头猪试过一回。
活蹦乱跳的一头肥猪,被压着灌了一碗加了蒙汗药的清水,刚喝完就不似那般活泼。
再过几分已看着腿软。
不到半刻就直挺挺躺在了地上,拿铁钎扎都扎不醒。
按照计划,若陶蓁前脚用了酒菜,王氏后脚就要借口去茅厕,溜出去路边喊骡车。
她捂住了肚子,那声“哎哟”已在喉间,却见陶蓁才搭在唇边的酒杯又落下,面上似有些扭捏,羞羞答答道:“有些话,我想和朱大哥说。”
“说,说吧。”王氏着急催促。
陶蓁却不再说话,只用一双妙目瞟她一眼,又忙忙躲开去。
王氏立刻了悟,这怕是要和朱二郎说些什么情话,却不愿被自己听到。她心中冷笑,前两日还装的贞节烈女一般,今日却是这般作为。还是什么自小念书的才女,可真是把书念到了狗肚子里。
也好,先出去叫好骡车等着,免得临时抓瞎。
她立刻站起身,笑道:“我先去趟茅房,你二人聊着。”
又向朱二郎挤眉弄眼:“别老实的不懂招呼人,多让蓁姐儿用些酒菜。”
朱二郎忙点头:“姨母尽管放心,后面都有我……”
话中深意两人都已明白,王氏便点点头,起身去了。
一时茶楼又进了新客,小二高声招待,周遭更加嘈杂。
陶蓁偏过脑袋,目光顺着半开的雕花窗棂望出去,那个小叫花就蹲坐在偏离茶楼正门的一棵树下晒太阳。
那处位置既不会让茶楼出面赶人,又能瞧见她,实在得天独厚。
她暗暗夸小叫花机灵,心中又寻思着,该给朱二郎说些什么好呢?
直到杀猪匠咳了一声,又着急唤了一声“蓁妹妹”,她方转回头。
朱二郎又挑来一片彩色半透明的吃食,礼让的热情不啻于王氏:“蓁妹妹试试这鱼水晶,据闻是这茶楼的拿手菜,大厨一日只做十份,外面有银子都吃不着。”
陶蓁瞥一眼。
这有什么稀罕,听名字再观其形,就是鱼皮冻而已。只是刻意用了模子做成个鱼形状,里面再加了点颜色。
鱼皮冻滑腻,朱二郎夹在半途,皮冻出溜滑出筷子落在桌上,势头未停继续滑出方桌边缘,直到落在王氏方才所坐的那张木椅上才停下。
朱二郎忙肉疼的捡起来,想要往嘴里塞,忽然想到这菜他吃不得,只得丢在桌上唉声叹气,“这一盘就要一两银子,一盘才五片,我得卖四五日的肉才能赚的回。”
疼惜银子呀……陶蓁心下登时有了主意。
朱二郎振奋精神,问她:“蓁妹妹想说什么?”
陶蓁幽幽问:“你真中意我?”
“真中意,中意的不得了。”
“我有小小条件……”
“说,尽管说。”
“聘礼一百两,花轿要八台,得给我买一等丫头两个,二等丫头四个,粗使丫头和婆子十几二十不等。我家小满不但要有小厮,还要有夫子,进出要坐马车,一日一盏燕窝。城里有四进四出宅院一座,乡下庄子带果园带温泉。不为难你,这些就成了。你我也算亲戚,不说虚的,今儿你能备齐,明日我就能上门。”
朱二郎肉眼可见的听呆了。
“什……什么?”他把惊出的口水咽下去,结结巴巴道,“蓁妹妹怕是、怕是平日戏文看多了,咱是实心过日子……”
陶蓁挑了眉,“怎么,不成?这和大伯娘说的可不一样。”
“她和你怎么说的?”朱二郎往前一凑。
陶蓁避开他一身的猪油味,续道:“大伯娘说,我什么条件都能提,你也一定会答应。”
凭什么?他凭什么答应?什么一等、二等丫头,什么粗使婆子和小厮,什么马车,什么燕窝……他要有置办这些的银子,他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蓁妹妹,你莫听她瞎说,我都没那财力,我怎么可能答应……”
“你不答应?这……怕是由不得你。我手里可有你的把柄……”
她手臂一挥,面前的瓷碟忽然“当啷”一声落地,砸的粉碎。
她佯装吓了一跳,娇滴滴“啊”了一声,偏头去瞧,外头树下的小叫花已听到动静,蹭的站起来,猫低身子往这边窗户来。
朱二郎此时已乱了些方寸,追着陶蓁问:“什么把柄?我,我老老实实的杀猪卖肉,我能有何把柄……”
陶蓁慢慢前倾身子,看着朱二郎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大伯娘说,你的短命原配,包括她腹中的孩儿,其实是被你重拳打死,就在她要临盆那日……”
“胡说!”朱二郎咚的站起身,想要作解释,窗外忽然冒出颗乱糟糟脏兮兮的脑袋,大叫道:“哈哈,我听见啦,我
都听见啦……”话毕转身就跑。
陶蓁火上浇油,继续道:“大伯娘说,等我嫁过去,你进了牢里必然要判个斩立决,家产我可以和她对半分。可我想着,等我嫁给你,我就同你是一家,凭什么和她一个外人分家产。你放心,只要你日后乖乖听我的话,我就不会去报官……”
朱二郎又急又怒,欲向陶蓁分辨,又欲去追小叫花,还想着去寻王氏理论,各种头绪纷杂一片,最终只匆匆同陶蓁道:“她满口胡吣,你千万莫信她。我忽然有事儿先走一步。”
一脚踢开板凳,急匆匆跑了出去。
陶蓁望向窗外,目送那虎背熊腰的杀猪匠离去,缓缓靠去了椅背上。
她相信,经此一役,那两人起了内讧,怕是内斗一阵,哪里还能顾及到她。
只过了须臾,小叫花又从外头绕过来,站在窗外向她显摆:“那胖子蠢的很,被我三两下就甩掉了。姐姐,菜送出来。”他手里已多了个空木桶,倒是提前清洗的干干净净。
叫花子不能进茶楼,陶蓁顺着窗棂把一盘盘菜递出去,“这回可不是剩菜,都没人动筷子。”
反正朱二郎已提前付了银子,她拿来领个人情,寥做今日的出场费。
待递出最后一盘,等小叫花倒进桶里,再把碟子顺着窗棂塞进来,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将手边桑葚酒一口饮下,又“噗”的吐了半口出来。
什么果酒啊,难喝死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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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二郎并未看清楚小叫花的长相,一路追出去哪里还能寻到人。待匆匆返回,茶楼里早没了陶蓁。
他又心慌又愤怒,似疾风一般冲去了路畔,顺着马路牙子一路小跑,远远看到一辆骡车边站着个圆脸盘子的妇人,直奔而去。
王氏正和车夫砍价,转首瞧见朱二郎,立刻上前:“你怎地出来了?”
朱二郎拽住她就往路边拖,力气之大,她哪里能挣脱出来,脚下踉跄,连一只绣鞋都被踩掉,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王氏又惊又怕,生知他一旦发火,冲动起来连亲爹娘都打。趁着人多他有所忌讳,一把甩开他的手,却不敢撒泼,只蹙眉道:“怎地了?蓁姐儿呢?她晕在茶楼你人就走了?你不想娶她了?”
他咬牙切齿问她:“你给蓁姐儿说了什么?怪不得我婆姨前脚刚死你后脚就催着我续弦,说什么半月定亲一月过门,原来你这恶婆娘竟是打我家产的主意!”
王氏被问的又莫名又心虚,连忙辩驳:“我给蓁姐儿说什么了?我说的全是你的好。再说,我哪里敢打你家产的主意,我……”
她忖了忖,豁出脸去,“我是有求于你,让你姻缘上如了意,记住我的情分。我那幺儿若考上秀才,再去京城参加秋闱,我指望你能借些银子让他去打点考官。我就只这点小九九,哪里敢多贪。”
朱二郎半点不相信,一步步将她逼到墙边,一把箍住她的颈子,“那她为何知道,知道……”
王氏瞬间喘不过来气,一张脸登时涨的通红,两只手就去掰他的手,断断续续道:“你莫……发疯……对面就是……衙门……”
这边动静实在太明显,已围了一圈人,各自纷纷议论:“这看年纪,怎么像娃儿打老娘?光天化日之下,在衙门口就敢动手,这是什么世道。”
有人看了一阵,认出朱二郎来:“我识得他,他在农市杀猪卖肉,最是能打婆姨。对了,三四日前他婆姨刚死,他怕是寻不到人打,当街发疯。”
朱二郎哪里再敢招惹议论,连忙松开王氏,转回身道:“误会,误会,也不知你们何处听来的谣言……”
王氏在一旁猛烈的咳嗽,心中一时后悔不该招惹这不要命的。可事已至此,哪里能轻易退出,待咳罢,又问他:“蓁姐儿呢?”
她此时已经想明白,朱二郎撇下陶蓁怒气冲冲来寻她,定然是那陶蓁不知耍了什么小聪明挑拨离间,便愤愤道:“我不知你究竟听她说了什么,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念头方才也告诉了你,旁的一概没有。”
“你做出那等恶毒之事,自然不会承认。”朱二郎半分不信。
王氏立时竖起四指,赌咒发誓:“我若有一句假话,就让我家幺儿一辈子考不中秀才。”
朱二郎知道王氏最在意的便是她家小儿子的前途,只等着日后能当个什么诰命。见她竟舍得拿儿子的前程发誓,这才略略收了怒容:“真的?”
王氏暗自松了口气,低头去寻自己被踩掉的绣鞋,等穿上方道:“看你现下的模样,蓁姐儿定然没有被药倒。”
朱二郎垮着脸站了一阵,才摇摇头。
“蓁姐儿究竟给你说了什么,惹得你如此动怒?”王氏尝试探问。
朱二郎又摇摇头。
他哪里能问王氏,是不是她给陶蓁透露他打死婆姨之事。若他问了,等于他招认了,那才是真的将把柄亲手交给了旁人。
可若不是王氏透露了什么,陶蓁为何会一下子说中?难不成真的只是胡乱猜测?
陶蓁又是根据什么消息猜测出来的?她到底知道些什么?
还有方才忽然冒出个叫花子,到底听到了多少?
王氏此时道:“你若不信我,我等这就回村寻蓁姐儿对峙。她怎么给我栽的赃,怎么给我说清楚。”
朱二郎听着听着,瞬间被提醒。
对,是该去见一见蓁姐儿。
她究竟是诈他还是真的知晓,他总要先弄清楚。
若真知道……他下意识就要去摸日常总别在后腰的杀猪刀,一触之下空空如也,方想起今日出来是特意换了体面的稠衣。
他长吸一口气,又恢复了他平素的憨厚,甚至比平日还要冷静。
“姨母先回村,我去准备准备就跟过去。蓁姐儿还住在陶家老宅?”
王氏见他无端端起了拉家常的兴致,便应付着:“对,和她兄弟两个住在老宅子里,院墙都榻了一半。穷得叮当响,什么陪嫁都没有,她还能嫁给什么好人家。你再耐点性子,包到手。”
他轻轻点头。
一个弱女子再加个半大娃儿,简单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