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1

日头毒辣,清晨还泥水肆流的乡村土路,还未到午时已晒的半干。心急之人若是仔细着些,车轮就没那般容易陷进泥里,已经可以上路。

黄家门前,陶小满又成了泪包。

这次他的眼泪不是因为女人而流,而是为了男人。

一个只认识一夜的男人。

“阿姐……莫送他走……我喜欢他……”

陶蓁无奈。

整整半早上,自家房顶险些被陶小满兴奋的喊叫声抬起来,她当然知道傻叫花是多么入了阿弟的青眼。

可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无奈,穷人有穷人的无奈,贫穷的成年人更是要被世道压垮。

也不知有一日若官媒扛着枷锁来拿她,这位阿弟会不会也哭成泪人儿。

她再一次拿谎言搪塞小屁孩:“何时要把他送走了?是要带他去买衣裳。你没看到他穿的都是什么?”

“真的?”小屁孩哽咽着流眼泪,又踮脚偏着脑袋往远处望去。

在他阿姐停放板车的岔路口,旁边是一望无际的谷子地。齐腰高的谷子杆里,时不时会露出一颗黑黑的脑袋。

“当然是真的,阿姐何时骗过你。”她睁眼说瞎话。

单纯的小屁孩像是犯了失忆症,忘记过去的每一日她是如何诓骗他,再一次相信了她的鬼话。抹了抹眼泪,他又交代她:“买了衣裳就带回来,我和他当好朋友。”

“好嘞,绝对没问题。”她再抚了抚他脑袋上的那枚总角发髻,这才拍开了黄家门,把他装着书本的小布包接给黄大娘:“又要劳烦您。”

黄大娘早先守寡,独子去岁又从了军,孤独寂寞,日子难捱。陶蓁将小满每日托养在她这处,还象征性的付了些银钱。有人作伴,黄大娘高兴的不得了,每日盼的就是小满被送上门。

她忙宽慰陶蓁:“哪里劳烦了,你快去,别耽搁正事儿。”

陶蓁又向小满挥手再见,这个白眼狼却向远处的谷子地挥手大喊:“跟着你娘去,再跟着你娘回来……”

陶蓁:“……”

午时的乡村小路没什么人。

陶蓁拉着板车沉默前行。

今日板车上放的不是笼屉,是装着面鱼儿相关的各种盆盆罐罐。车轮偶尔陷进稀泥里,车身就“哐哐当当”的吵起来,像随时要罢工。

这些汤汤水水、瓦盆瓦罐和桌椅,原本比笼屉重多了。可若是车后有个男人卖力的帮着往前推……陶蓁用力往后倒,竭力制止板车往前的冲劲。

“停停停停停!”她咬牙切齿,却不敢回身,稍微有个差池,她这板车就得先跑到她前头去。

她的严厉起了作用,傻叫花终于松开手,车子随着惯性还在往前,他就不离不弃的跟在板车边。

陶蓁停了脚,咽下喉间一口老血,挤出个难看的笑同他道:“你这样热情,其实是给阿娘帮倒忙的呀。你就乖乖跟在远处,莫让路人看到你我是同伴。”

傻叫花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路人要反对他们的母子关系。

她温柔的解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般幸运有个好阿娘,他们看到了要妒忌,会把我从你身边抢走。”

他嗖的跳开八丈远,自觉还有“失母”危机,又再落后一段,见陶蓁点点头转身去拖板车,他才松了口气,又忙跟了上去。

在陶家过了一晚,他的衣着还是那般破烂。只有原本的一头鸡窝般的枯发被陶小满用篦子梳过,扎成个怪异的总角发髻。

看着更像是个傻子了。

路不算好走,等进了城门,已到了未时。

人群来来往往,傻叫花还是不远不近的跟着,目不斜视。

陶蓁吃力的拖着板车,脑中已计划好能到衙门又能把他甩掉的路线。

板车经过农市,各种吃食摆满地。

傻叫花无动于衷。

板车经过青楼,青楼虽还未开张,可睡醒了的姐儿们已三三两两将脑袋探出窗外,似有似无的撩拨过路人。

傻叫花无动于衷。

板车经过狗市,各种萌萌哒的小狗们唧唧又汪汪。

傻叫花无动于衷。

陶蓁几乎要把鞋底磨穿,在经过一座戏楼时,戏子们已经“咿咿呀呀”演唱着曲目,听唱词像是《铡美案》,又像《苏三起解》。

傻叫花终于顿了脚步,向往的踮脚张望。

陶蓁长长吁了口气。

终于试出来孩子喜欢什么了。

陶蓁立马停了板车,前去附近的小摊称了足足五斤炒瓜子,连同装瓜子的竹篓一起抱交给他:“边磕瓜子边听戏,阿娘去赚银子。等你嗑完所有的瓜子,阿娘就回来接你。”

傻叫花和陶小满不愧是一见钟情的好朋友。两个人一样的单纯,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高高兴兴抱了竹篓蹲在戏楼外听戏。

陶蓁逃也似的拖着板车而去。

到了衙门口附近时,周遭临近几个门的黄金摊位早已不剩。陶蓁只得选了靠近偏门的一处支巷,将她的小摊支起来。

张三闻着味儿过来,“哟,今儿带的是新吃食。来一碗,吃完我告诉你官媒的事儿。”

“取自己的碗来,别糟蹋我的好碗。”

“嘿,嫌弃我们叫花子。”张三气愤离去,又带着他讨饭的那个破碗回来。这回先找陶蓁要了些洗碗的清水搓洗干净,才把碗摆在她脚边。

她调了一碗面鱼儿给他,继续嫌弃他:“离我至少五丈远去吃,你在这里,我的买卖还如何做。”

张三“哼”了一声,端起碗退远,眯着眼吸溜了一口,大赞道:“好,这玩意好,好的很啊!”

陶蓁“切”了一声,“你也知道个好啊。”

张三一口饮尽碗中面鱼儿,又腆着脸过来再讨了半碗,等喝尽了开始吹嘘:“你莫瞧不起我们叫花子,若说这天下谁吃的美食多,谁的舌头最灵,叫花子称第一,连皇帝老儿也要靠后。”

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叫花子到处讨饭,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什么热闹都凑,自然见多识广。

她先问:“你可见过了张官媒?”

张三摇摇头,“那婆娘也不知跑去何处发财,这两日都不见。你那几个姐妹儿离整二十还差多久?”

“八十来日。”

“八十来日愁什么,我还当只剩四五日。”

张三的话令陶蓁略略放下心,看来她似乎是有些惊弓之鸟了。

她静默了一阵,又询问:“你既然见多识广,我问你,码头集市最近出现个傻乎乎的叫花子,可是你们丐帮的人?”

张三想了想,摇头,“我们丐帮是有傻子,可你说的那处还真没有这号人。丐帮的规矩,但凡一个新叫花出现,要在那处停留至少半月,丐帮才会插手。若四处流窜,或只待几日,丐帮哪里盯的过来。”

陶蓁便不再去想傻叫花的事,一心一意看顾起买卖来。

她调了一碗面鱼儿摆在桌上当样品,色香味俱全。

可她摆摊的这处位置到底偏了,极少有人经过。便是有也都行路匆匆,哪里能顾得上停脚吃喝。

张三盯着那闲放的面鱼儿半晌,同她打商量:“放久了怕是要馊,不若你再让我喝一碗。”

陶蓁乜斜他一眼,慢条斯理调好了四碗,依次摆上桌。

“你上回说这衙门四周散布了丐帮的八位兄弟?这里有四碗,你们每人能分到半碗。”

“哟,真的?”张三喜笑颜开,伸手就先要端两碗走。

“慢着,我有条件。”陶蓁拦下他,“你们兄弟吃完后,要围绕衙门走一圈,高喊‘左门摆摊的面鱼儿好吃’。喊过,这几日但凡我来此处摆摊,日日都能混吃喝。”

张三指着她吐槽:“长的像个仙女儿,一肚子的心眼,利用起我们叫花子毫不手软。”

终究还是拜倒在美食下,“等着!”

过了须臾,一串蓬头垢面的叫花子过来,自觉带了各自的破碗,分食了四碗面鱼儿,此起彼伏的喊着“左门摆摊的面鱼儿好吃”,连串的去了。

叫花子们的宣传还真起了作用。

隔了不到半刻,便有人前来,花三文钱尝这一碗名叫“面鱼儿”的吃食。

陶蓁忙的脚不沾地。

这头要调制面鱼儿,那头已有客人起身结账。她收了脏碗放进洗碗木盆,得用粗糠洗去油污,还得再用清水冲洗。

一直忙到申时初刻,离她和王氏约定的时间渐近,才卖掉一半面鱼儿,营收刚过一钱。

陶蓁缓下一口气,见张三什么时候又瘫到了她附近,便又主动舀了一碗面鱼儿送过去。

张三这回却并不接手,乜斜着她,“无事献殷勤,我才不信你。先说条件,免得我们丐帮办不到,依你的性子怕是要逼我吐出来。”

陶蓁忍笑。

这叫花子倒是了解她的很。

她也不和他拐弯抹角:“要向你借两位丐帮兄弟。一位帮着看顾好我这小摊,莫让人往食材上投毒、扬尘、吐口水。第二位跟着我走一趟,我请他去对面茶楼吃好的。”

张三转头看看陶蓁所视方向的茶楼,不屑的撇撇嘴,“那茶楼里有什么好吃的?潲水里油星子都没几个。我还是帮你看摊子,去茶楼的美差就让给旁的兄弟吧。”

他唤来个十六七的小叫花,叮嘱道:“跟着她去,仔细莫让她耍小聪明坑了你,该占便宜的时候也莫胆小。若真有好吃的,能带回多少带多少。”

小叫花点点头,跟在陶蓁身后过了马路,来到茶楼下。

陶蓁低声这般那般交代过,在上茶楼前又补充了一句:“莫担心,他不敢打你。”

小叫花却是个机灵的,“他又无甚背景,胆敢动我一根手指,我们丐帮整不死他!”

陶蓁向他竖起大拇指,引颈又往茶楼临街的窗棂望进去。

王氏敦实的身影隐隐可见,像是正站在楼梯口四处张望。

陶蓁抚了抚衣袖上的褶子,慢悠悠踱进了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