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外头的雨势未歇。
陶蓁阴沉的脸滔滔不绝的淌着水。
手里的巾子已湿透,头发还一点都未干,一汩汩流下来,她才换上的干衣不过一阵就被洇湿了肩头。
卧房外的窗台上点着一点油灯,灯罩隔绝了风雨,让指尖点大的火苗得以苟延残喘。
在被巨大黑暗包围着的小小光圈里,小满倚在门槛边,歪着脑袋盯着蹲在檐下的那个奇怪的人。
当然也是臭的。
也是乱七八糟不可直视的。
可小满一点都不觉着臭,不觉得吓人,不觉得看不下去。
相反,太能看下去了。
傻叫花半分没有被一个小屁孩盯着看的不自在。他蹲在檐下,半个肩膀还在继续被雨淋,可并不打算挪动,只垂首抠着指甲。
身上痒了就抬手抓一抓。
小满当即就惊了,“阿姐,他会挠痒痒!”
再一阵,傻叫花打了个喷嚏。
小满:“阿姐,他会打喷嚏!”
又过一阵,傻叫花肚子咕噜噜响。
小满:“阿姐,他肚肚饿!”
傻叫花蹲了好一阵,终于抬起头,往那扇半开的窗扇里觑一眼,“娘~~”
小满:“阿姐,他……”话说到这个时候,终于知道出来护食,蹭的站起身张开双手挡住房门,“她不是你娘,她是我娘!”
陶蓁头疼欲裂。
她现下半点听不得这个“娘”字。
她身上哪里有“娘”味了?
她何时有过母爱了?
好人是当不得的。
给什么米盒子?!当初这傻叫花出现在自己摊位对面,她就该扛着板凳将他打走。
给什么银子?!他从偷儿手里抢回她的钱袋,她就应该趁机将他推进河里。
喊什么小乖乖?!他第一次唤她“娘”,她就应该几个耳刮子打的他晕头转向,让他清楚感受到来自这世间的恶意。
现在好了,他打蛇随棍上,彻底不怕她了。明明晌午她发觉他跟着她,是举着凳子追着将他赶走,他都能继续偷偷继续跟踪她,还能跟到这宅子。
可笑,她还以为他是傻子。
他哪里傻了?她看他聪明的很!
外头的傻叫花喊娘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小满刚开始还辩驳,最后也跟着大声的喊娘,仿佛谁的声音大谁就能赢得她这个娘。
陶蓁拎起脚下一对湿鞋,“咚”的丢了出去。
外头的两道喊声戛然而止。
檐下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
过了须臾,再未听到房中动静,陶小满这才向傻叫花探出脖子,压着声音道:“你阿娘好吓人……”
傻叫花脸上终于咧出了笑,“我阿娘,就是我阿娘。”
经了一场雨水,他的脸更肿了,那个笑显得倍加狰狞,小满终于从初遇他的兴奋中清醒过来,小身板抖了两抖,“你也有点吓人。”
这句话就像对傻叫花和陶蓁之间母子关系的确认,傻叫花得意的挺起胸膛,脸上更狰狞了,“我阿娘,就是我阿娘!”十分孝顺的上前,将陶蓁那双散落在两处的脏绣鞋收拢,规规矩矩的立在了屋檐下。
小满看了一阵,自觉做的是有些不够,给自己找补:“我阿姐虽是我阿姐,可她给我穿鞋。她给你穿过吗?”
傻叫花高挺的胸膛便渐渐缩回。
陶小满终于在这一回合占了上风,虚荣心得到满足后,善良本性回归,又安慰他:“没有关系,我阿姐最好了,她一定也会给你穿鞋。如果你尿了炕,她还会给你换裤裤……”
房里的陶蓁支着脑袋,一阵咬牙切齿,一阵颓然叹气,一阵又咬牙切齿,最终强打起精神撩开帘子,先对着小满抬臂指向卧房:“回去睡你的。”
小满忙撒娇:“我不瞌睡,我想看~~”
“怎能不瞌睡?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再不去睡,我……我现在就送他走。”
小满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一条腿瞬间就踩在了卧房地上,身子却不甘心的留在外面,“阿姐,别送他走~~”
“回!去!睡!觉!就现在!”
陶小满极不服气的“哼”了一声,又朝傻叫花咧咧嘴:“你阿娘真吓人。”终究还是回了卧房,不情不愿爬上了炕。
外头雨还在下,闪电一阵阵,却没有最开始的惊心。
陶蓁看都没有看傻叫花,拿着油灯,转身拉开伙房门栓,抬腿迈了进去。
待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个红漆盘,里面盛着四个馒头,一碗清水,还有晌午吃剩下的半盘萝卜丝儿。
“跟我来。”她经过他身边时看都未看他,声音冷冰冰,透不出一丝丝暖意。
他却立刻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陶蓁推开的是堆放破烂的粮仓门。
腐败气与潮湿气在空气中弥漫,她将红漆盘搁在白日发现的存碗的那面边柜上,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油灯留在屋里,橘黄灯光为周遭熏染上无尽的暖意。
傻叫花拿起馒头,白生生的馒头将他的手映衬的格外脏污。
他愣了愣,像是人生第一次察觉自己这般脏,连忙站去檐下,探手去接雨水。
陶蓁再抱着一床破棉絮进了粮仓时,红漆盘里已空。
馒头、凉水和萝卜丝吃的干干净净,没有剩下一丁点儿。
他脸上带了些骄傲,将他的手伸向她,很响亮的说:“娘,看。”
她却只把破棉絮往地上一丢,冷冰冰道:“想睡哪里睡哪里,过了这一夜,明儿我就送你走。”
拿起油灯就要转身,他又在她身后唤她:“娘~~”
她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忍住要在这月黑雨大杀人夜出一口闷气的冲动,抬脚走出,转身拉住了房门。
傻叫花被破烂簇拥在中间,眼睁睁着门外传进的一点点光亮里,她毫无表情的脸在门缝里渐渐消失,最后是门被锁上的声音。
周遭重新恢复黑寂。
他蹲低下去,轻易就摸到了那卷棉絮。
干燥,温暖,带着用过的不知谁的气息,像一场不知哪一世走运梦过的美梦。
那个美梦里,没有人驱赶他,没有人喊打喊杀他,没有人放狗咬他。会有一个姑娘蹲在他面前,递给他一个香喷喷的吃食。
他展开棉絮把自己包住倒了下去,第一次睡的这般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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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蓁心中还操心着出摊启程的时间,然而彻夜的大雨径直送她睡到了辰时。
等她一咕噜翻身坐起,外间晨光大亮,鸟雀啾鸣,还有两道声音在院里雀跃的交替:
“最上头,最上头还有一个。那个最红,摘下来给你娘吃。”这是小屁孩的声音。
“娘中意吃甜桃。”这是一个低沉又带着孩子气的声音。
“哎呀,嘘……说话声音要小小声,你娘被吵醒要骂人。”这是恨不得连邻人都能听到的音量。”
“我娘不骂,我娘好人。”这个比刚才那个声音还大。
陶蓁扶额。
一夜而已,她的好阿弟如何已将她推给了傻叫花?还口口声声你娘你娘,她娘的!
她匆匆穿好外裳趿拉着鞋子出去,傻叫花就攀在院中间那棵巨大的桃树树梢上,想要把最上头仅剩的几个桃子摘下来。
现下还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然自家的这颗桃树在果子将将开始泛红时,王氏就准时上门,美其名曰“你大伯爱吃桃,我摘两个给他。”
所谓的两个,用了足足两架板车、出动了大房家的一儿一女、动用了七八个藤筐,耗费了整整两个白日。
树梢上的那几个实在太高摘不着,才得以幸免。
“怎么出来的?”昨夜她明明锁了粮仓门的。她叉着腰站在房檐上大吼,“给老娘下来!”
陶小满便仰头向树顶上的傻叫花耸耸肩,做出个“看吧,我没说错吧,你娘就是要骂人”的表情。
将树顶的枝叶压得半榻的傻叫花兴高采烈向她挥手,“娘,桃红,桃甜。”
“下来!”她再吼一声。
陶小满却还在一旁助纣为虐:“那个,把那个也摘下来,那个也红红。”
傻叫花立刻从善如流,拽着枝条就开始爬。
陶蓁出离愤怒。
这要是摔个好歹,她就得给人养老送终。
她迅速摘下绣鞋就往树梢上丢:“下来!”
周遭立刻无声。
几息后,小满无精打采的向树上的人招招手,“下来吧,你娘真生气啦。”
树枝一阵抖动,傻叫花终于爬了下来。
他爬树的动作意外的熟练,明明光着脚却身形灵巧至极,哪里像一个受了伤的人。
等人下来了,却又继续仰头往树上看。
她站着等了等,才察觉,人被她一鞋打下来了,鞋没下来,挂在了树梢上。
“咚咚咚……”院门被拍响,大清早,王氏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蓁姐儿你在吧?你开开门啊,伯娘有话同你说啊。”
陶蓁单脚跳去桃树边,抱着树身子就晃动。
随着水点子噼里啪啦砸了她满头满脸,那只绣鞋也终于“吧嗒”一声掉下来。
她一边垂首勾鞋后跟,一边警告院里的两个人:“莫出声音,谁敢说一个字,今儿早饭就莫吃。”
小满立刻双手捂住了嘴巴。
傻叫花有样学样。
陶蓁穿上绣鞋扬声应了句“来了”,前去开了院门,身子一闪跨了出去,将门关在了自己身后。
王氏脸上的笑还是那般热情。
她开门见山,同陶蓁道:“昨儿晌午我本还想来一趟,你兄弟从书院回来,耽搁了一下。就是我向你提过的朱二郎,我专程又去骂过他打婆姨的事。你猜怎么着,原来有内情。这内情他不便四处去说,连我也不肯告知。他诚意想见你,亲口说给你听。”
她叹了口气,又道:“你放心,绝不是让你二人孤男寡女共处,我也会在,不会让旁人因此传闲话。二郎说,若你见过他,仍然不愿意,他也就死了心,再不会纠缠于你。”
陶蓁却并不答,忽然换了个话题:“伯娘借种我家的那两亩上等地,我记着当初约定守孝期结束就归还?我这几日进出,见那地上谷子长的茂密,不知伯娘何时收了庄家,将地还回来?”
王氏登时咬紧了后槽牙,额上青经凸显,隔了好几息才笑道:“当然是怎么说的就怎么来。原本今儿就要收谷子,谁知昨夜一场雨,只能等日头晒干了再收。”
“伯娘尽快吧。这天热,若是来个什么天火正好掉在我家那块地上,烧了您的谷子,可就真真不走运了。”
王氏忍了又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蓁姐儿提醒的是。”
陶蓁探头往路上看,现下虽又是个艳阳天,然昨儿一整夜的雨,路上到处都是泥泞。
人都不好走,莫说板车。
也不知到了午时前,进城的路况可会稍微好些。
可今日必须进一趟府城,除了卖面鱼儿,还要把傻叫花送走。
她忖了忖,道:“那就麻烦伯娘转告他,衙门斜对面有间茶楼,申时三刻就在那处见。”
王氏见她竟应下,连忙“嗳”了一声,又多番叮嘱她一定要去,这才踩着泥泞一边滑的出溜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