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8

陶蓁回到五柳村,去邻人黄大娘家接阿弟时,黄大娘低声同她道:“你那位大伯娘,一大早去你家拍过两回门了,你要小心。”

陶蓁就没想过王氏会一退到底。

目的未达成,自然是要上门纠缠的。

昨日这位大伯娘未出现,今儿却已寻了她两次,说明王氏又想好了要坑她的新招。

来吧,她开门揖盗。

回家的途中,陶小满坐在板车上依旧哭哭啼啼,对她未按照承诺带他一起进城的行径十分的不齿。

日头下他的小脸被晒的涨红,原本被她扎的松松垮垮的总角发髻已被汗水濡湿,显得油光水滑。

她瞬间想到了明日要去衙门口卖什么。

既然天如此热,那便卖昨日她才做过的面鱼儿吧。左右里正家的肖阿婆和小满都给予正面评价,可见符合当地人的胃口。

回到家时,小屁孩还在哼哼唧唧。

她只好向他讲道理:“阿姐要出去赚银子,好给小满买好吃的呀。你想日日有大鸡腿吗?”

小满挂着眼泪珠儿点点头。

“以前咱家没银子,你能吃上鸡腿吗?”

小满又摇摇头。

“这就对了,”她轻抚他的脑袋瓜,“大鸡腿不是从地下蹦出来的,要花银子买。阿姐每日进城,就是要为小满赚银子。”

小满哽咽道:“我跟阿姐进城,我给阿姐帮忙……”

陶蓁想了想,决定给小屁孩一个机会。

她指了指放在桃树下的板车:“上面的五层笼屉,帮阿姐搬下来。要是你能干,从明日开始咱姐弟就联手赚大钱。”

小满登时斗志昂扬,抬袖抹去眼泪珠,捏着小拳头就向板车进发。

搬笼屉有多难,他可瞧见过阿姐抬笼屉,一次抬两层轻轻松松。

在他小小的脑袋里已经有了人人平等的思想。大家都是人,阿姐能抬两层,他定然也是能的。

他手脚并用爬上板车,小短手抱住最上面两层笼屉,“啊——”的大喊……

咦,竟然纹丝未动。

他阿姐善解人意的帮他开解:“定然是刚才爬板车用了些力气。歇息一下定能成功。”

小满立刻同意他阿姐的判断。

待陶蓁打开井盖,拽着井绳吊起嘭在井水里的鸡汤时,小满已力气满格,再次抱上了笼屉。

“啊——”

还是纹丝未动。

又“啊——”

还“啊——”

待连续试过三五回,他那不擅长生火的阿姐把灶下火都点燃了,他的笼屉连一层都未抱起来。

他偷偷觑他阿姐,他阿姐手里拿着烧棍,正用那种眼神望着他。

他只有四岁,原本还不擅长解读人的眼神。此刻却看的明明白白,他阿姐眼中的含义一定是:你说你能帮上阿姐,结果呢——

经此打击,陶小满像是一下子老了一岁,搬着小板凳垂头丧气坐去树下思考人生。

陶蓁立刻着手为第二日的买卖做准备。

先呛醋调出一盆浇头,搁在一边放凉,再和面做鱼儿。

昨日她做过两回,一回是为里正家的肖阿婆,一回是为自家。考虑到老人与孩童的肠胃,面糊和的稍稀,做出的鱼儿偏软。

若外出售卖,更得着重口感。要鱼儿更弹牙、有嚼头,面糊就要偏稠。

要多稠,还得少量多次尝试几回。

第一波实验刚刚出炉,“咚咚”几声,院门被拍响。

陶蓁原本以为是王氏,未成想却先迎来了肖阿婆。

“蓁姐儿,在家呢?”

“在,您老请进。”

“村里张驼背侄媳妇的寡妇老娘昨儿也中了暑,你知道不?”

“……”

陶蓁险些要笑出来。这位肖老太太没话找话的模样,还真是可爱的紧。

肖阿婆是为还人情而来。

打算给做两幅门帘,再给这姐弟俩各做一身衣裳。

昨日和今日,陶家这姐弟俩穿的皆是旧衣,都洗的发了白,可见送衣裳这谢礼是选对了。

门帘尺寸本有定数,裁了布直接做便可。衣裳却不成,要得有尺寸才好裁剪。

可又不能直接问陶蓁,昨日自家儿子连一捆菜都没有送出去,就证明这个姑娘太过善良,做好事还不图回报。

肖阿婆年轻的时候曾当过一阵裁缝,估量尺寸的本事相当强,但凡将人环视一周,基本上各处尺寸已估摸的差不离。等遇上了陶蓁,发觉一切都想的太简单。

第一回她目测过尺寸,正要离去,已从外面桃树边进了厨下玩了一阵的陶小满在一旁淘气打翻了水盆,把自己溅的一身水。等陶蓁为小满脱下打湿的上衣,陶阿婆这才看清,这小孩身底竟还穿着一件不甚贴身的衣裳。方才的尺寸登时废弃。

第二回她刚刚目测好小满的新尺寸,这小屁孩因未穿开裆裤,跑出去嘘嘘时又尿在了裤腿上。自然的,这层宽松的外裤除去,里面竟还有一层。

肖阿婆颓然间又连忙记住新尺寸,自觉已万无一失,却又发觉陶蓁现下外头穿的这一层有裙摆有长袖的竟然叫护襟,护襟下还有其他衣裳。

肖阿婆扶额,自己这老资格的裁缝竟是遇上了硬茬。

难怪外头偶尔说起陶家二房穷的要揭不开锅,可她瞧着两人身上倒不算枯瘦,原来竟是穿的多。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蓁姐儿,你同小满大热天穿的这般多,不怕中暑啊?你们究竟一共穿了多少层,阿婆怎么看的有些眼晕啊。”

其实,只要进厨下准备吃吃喝喝便要在家常衣裳外再套一层,是陶蓁这位厨子的洁癖小习惯。

小满又是个小跟屁虫,她在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自然也要给他多套一层旧衣裳,免得正经衣裳外沾染了油污要日日清洗。

肖阿婆的疑问令陶蓁停下忙碌的手,又重新打量了一回她。

眼下有青紫。

昏花老眼里有血丝。

面上在平静中还透着几分焦急。

原来是这样……陶蓁心下哂笑。

这不是想要送衣裳就是想要送布料。呵呵,想还人情可没这么容易。

“阿婆说笑……”她打了个哈哈,转头就去忙手上的事。

面鱼儿与浇头已放的半凉,可以调制一些尝尝口感。

取小碗盛半勺面鱼儿,再倒一勺浇头上去。

家中今日未准备小葱,但是有芫荽,撒些许芫荽更能增鲜。

等都调制好,她方回转头,一双妙目灼灼“天热,阿婆可要喝一碗?”

“咕咚……”不知谁人咽了一口口水。

这面鱼儿的方子,陶蓁昨日已经给了肖家。

今儿一早,肖阿婆的儿媳就按照方子原原本本的做了一大盆。

有方子是一回事,能不走样的做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儿媳做出来看着似模似样,等吃到嘴里,完全不是那个味儿。

食髓知味,肖阿婆贪陶蓁亲手做出来的这一口,实在贪的有些心急。

“天热,阿婆可要喝一碗?”

肖阿婆觑一眼那碗面鱼儿。

酱色清汤能瞧见碗底白生生的面鱼儿,浮着油星的汤面上还漂浮着碧翠芫荽。

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酸香气又让她包起了一包清口水。

“这……还是留给你和小满吃吧。”老太婆负隅抵抗。

“家中做的多,阿婆尝尝不打紧。”

肖阿婆终于没忍住,端起碗“吨吨吨吨吨”一口饮尽,长长吁了一口气。

“好味,比昨日的滋味还要好。”

那自然。今日做的是商业版,比昨日的家常版要料足。

除了胡椒粉、花椒粉、盐巴等调味料,陶蓁还加了芝麻油和鸡汤进去。

鸡汤是她的法宝,代替的是后世的鸡精。

昨日她给出去的方子,连鸡汤提都未提。庄户人家谁会日常备着鸡汤,写上去却是白白为难人。

肖阿婆坐在小板凳上嗞咂了一阵嘴,等咂完才觉出了脸热。

还人情的事情还没着落,就又占了旁人一回便宜。

待脸热完,刚刚抬首,一碗面鱼儿又送到了面前:“阿婆可要再来一碗?”

“……也成吧。”刚才的一小碗,确实不够过瘾。

吨吨吨吨吨……一碗见底,肖阿婆通体舒畅。

“再来一碗?”面前又是一碗飘着碧翠芫荽的面鱼儿。

“这这……”

吨吨吨吨吨……

王氏就是在肖阿婆捂着老脸放下第三个空碗时,站到了陶家二房门外。

她身边跟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汉子,穿着一件簇新的稠袍,手里拎着两吊猪肉,准备跟着王氏一起进去。

王氏在拍门前又改了主意:“蓁姐儿近来脾气老大,若看我直接带你上门,怕又要一盆水泼过来。你先在门外等,待我进去套些近乎,时机成熟再出来唤你。”

朱二郎便有些不耐,“怎地如此婆妈?姨母一开始可说她愿意的很,后来又让我今儿来。我现下到了门口又不让进门……”

王氏便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现下什么名声你不知道?你要还想娶媳妇儿,就按我说的来。”

昨儿一早她就去见了朱二郎,商议好今日带他见陶蓁,亲口叙情,以表真诚。等这桩婚事成了,到时候前脚陶蓁被花轿接走,后脚她就将这宅子掘地三尺,还愁找不出一个宝贝?公爹当官时攒下的家产,她一个一个都要寻出来。陶蓁要怪就去怪她阿公,若不是老的不公平,又怎会有现下的事。

她见朱二郎不再言语,又支使他往外头树背后避一避,这才推开了陶家二房的门。

“哟,蓁姐儿在家呢?”她一脚迈进大门,就高声嚷嚷,“前儿那事你莫放在心上,大伯娘存的是好心,只当时太心急让你起了误会。我昨儿专门去寻了一回朱二郎,他让我转告你……”

她说到此时,将将到了厨下,陡的瞧见坐在门槛里面的肖阿婆,嘴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里正的老娘在这里,若是知道她帮着外男给蓁姐儿传话,怕是……

果不其然肖阿婆已挑了眉,“什么猪什么二郎说什么?那是个男人吧?咱蓁姐儿清清白白未嫁女,什么男人想和咱蓁姐儿搭话?”

“这……”王氏一时语塞,心中埋怨这老虔婆早不在晚不在,自己刚上门就撞见。

心下又奇怪,今日里正老娘怎地会上陶家门?

莫非,也是给蓁姐儿说媒?

肖家对二房有宿仇不是新鲜事,仇家说媒,那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亲事。

她心思一转,又一阵暗喜。蓁姐儿听了这老虔婆保媒的对象,再一比对,自然能比出朱二郎的好来。

最起码二郎是个有钱的,就这一点就能堵住旁人的嘴。

她干脆往门槛上一坐,“你们说话,我跟着听听。”

“听什么听?没看到蓁姐儿正忙着?”肖老太太从板凳上站起身,一只手已拽住了王氏的手臂,“一点没个伯娘样。再敢把什么乱七八糟外男的话传到蓁姐儿面前,我们就去开了村庙理论一回。”

“等等……”王氏赔着笑,“您老误会了,我这是……”

肖阿婆哪里还等得住。

她方才贪嘴一气子喝了三碗面鱼儿,醋又利尿。

人老了尿急尿频尿不尽,此时她小腹被尿憋的难受,一心急着回自己家。

放在平日,她和村里人说话也是心平气和。现下脑门子都已急出了汗,再不走怕就要当场丢脸,哪里还顾得上温柔,又兼大略知道陶家大房和二房不太融洽,还想着顺便稍稍还人情,“废什么话,让你走就走,莫非还想留着害蓁姐儿?”

六十岁的老婆子走出了至少四十岁的风范,拖着王氏一边快速向大门去,一边还回转头叮嘱陶蓁:“夜里把家门关好,免得你大伯娘半夜溜进来。”

王氏:“你误会了……我没那意思……你别拽我呀……哎哟我胳膊疼……”

她连一句利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来,便被肖阿婆连拖带拽出门去,一直到自家门前才被放开。

待肖阿婆走远,王氏连忙向远处招手。

未几,朱二郎拎着猪肉匆匆折回,蹙眉道:“莫非我今儿要白跑一趟?姨母下回问清楚了再唤我上门。你可知耽搁一日,我要少卖多少猪肉?”

王氏只得道:“肖家那老不死的大嗓门,她那么一路喊过来,我再带你去见蓁姐儿,多少双眼睛看着。今儿是真不成了,不若明儿直接将她约在外头,到时候……”

她凑去朱二郎耳边,这般那般出了主意,杀猪匠听得惊讶:“直接出手,怕是……”

“你怕什么,”王氏低声道,“等她成了你的人,你还愁她不进门?动作要快,再拖下去,官媒将她配给旁人,你可是追悔莫及。”

朱二郎满身的不耐全然消退,忙作揖道:“便按姨母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