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7

一束线香落下最后一簇香灰。

陶蓁翘着兰花手,覆着一层薄茧的指尖掠过一条连接眉尾与嘴角的刀疤,最后重重掐上了一片带着胡茬的人中。

“倏……”地一声喘,指下的刀疤脸终于睁了眼,眼神几番懵懂,不知今夕是何夕,只能瞧见一张美艳白净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

陶蓁比自己中了头彩还激动:“四十三,壮士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吃下四十三个盒子,壮士真乃神人也!快快起身,准备收彩头吧!”

周遭一时全都是道贺之声:“四十三个就是四十三两,只一炷香的时间就赚了这般多,发财啦!”

有凑热闹的船客尚不知他漕运的背景,不知死活的指点他:“快多谢这位姑娘,若不是她紧急之下掐你人中,你怕是要去见阎罗王。”

汉子这才察觉嘴唇上方火辣辣的痛,糊里糊涂道:“多谢姑娘相救,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有差遣我庞二牛之处,尽管说话。”

周遭他的那伙兄弟忙着上前扶他起身,一边将他身上沾染的米粒、菜碎抚去,一边催促他:“说这些无干的作甚,领银子要紧。哥哥今日好生厉害,我等兄弟还指望今夜跟着你喝花酒。”

庞二牛晃一晃脑袋,终于恍悟自己方才在一炷香内赢了几十两银子。他哪里顾得上高兴,只摆摆手不接话,想拿了银子就回家缓命。

陶蓁却不急不忙,要先算账:“另外的三位壮士,吃下的盒子分别是十七个、二十二个、二十九个。诸位船客们见证,我可记错了?”

“没错没错,姑娘记性真好。”一圈的附和声。

“我当初说,一个盒子价值一两银子彩头,可对?”

“没错,没错。”

漕运上的汉子们不由遗憾。若自己坚持下去,这近七十两也能得手。不过好在庞哥哥赚了四十几两银子,也算得上一大笔钱。

“对不住三位壮士了,掏银子吧。”

嗯?

掏什么银子?

不是该收银子吗?

“老子凭甚掏银子?”有未参赛的汉子相问。

“游戏规则,能坚持住一炷香的时间,吃多少赢多少。换言之,若少于一炷香的时间,吃多少便算输多少银子,我一开始就告诉过各位壮士了呀。”陶蓁强调。

汉子们震惊。

放什么狗屁?什么时候说过?他们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说了说了……”周围的小贩们平日被漕运上的人欺的狠,现下有机会报仇,不管听没听到,都跟着瞎起哄:“说了,说的清清楚楚,一个字都没错。”

“三位壮士一共输我六十八两。可奴家自小便佩服漕运上的英雄好汉,怎能多收壮士们银子。”陶蓁豪迈的大手一挥:“便只算四十五两好了,奴家得二两银子的本钱,另外四十三两直接交给赢了的那位庞壮士。”

“好你个直娘贼,敢套老子银子!”有人霍地一声爆喝,直直向陶蓁冲过去。

她早已料到对方不愿意吃哑巴亏,立马就要往庞二牛身后躲。

“娘!”一直在她身畔慢条斯理吃米盒子的傻叫花却拦在了她身前,就手将未吃尽的半只盒子丢出去。

那人的腿弯倏地发麻,脚下一个踉跄,已偏了方向。

陶蓁立刻给庞二牛吹耳边风:“他们是想赖庞壮士的账啊!”

周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船客们纷纷支援:“愿赌服输,几个大老爷们儿真好意思赖账。还是赖自家人,脸真大。”

庞二上前一把就揪住了那人衣襟,将脸上的刀疤凑过去:“娘希匹,胆敢不给,老子要你全家命!”

陶蓁拨开阻在她身前的傻叫花,又向那几位汉子低声和稀泥:“昨儿三堂主和几位船客比赛,他也输了旁人几十两,干干脆脆掏银子。那几位船客正是上京赶考的书生,欣赏三堂主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说要将此事写进文章里,为漕运扬名,三堂主不知多高兴。正值书生们接连上京赶考之时,若今儿的事又被书生们写进文章里传遍大缙,听闻漕运上的大当家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众人听到此时,脑中登时回想起最近收到的“二当家之死”的消息。那消息里有说二当家落水喂鱼的,有说他先中毒后被抛尸的……无论死法是什么,可能确定的是,在二当家之死上,大当家真的动了手。

想一想半年前众人才听闻两位当家好的能穿同一条裤子,可一转眼大当家就能下此毒手。

连堂堂二当家都落得那步田地,自己这几颗小虾米……众人显见的开始踌躇。

陶蓁避开庞二牛,又同他们悄声叹气:“几位壮士今日就不该和庞大哥同行……”

矛头往庞二牛身上一抛,那几人显见的咬紧了后槽牙,各自从袖袋里掏出银钱凑够四十五两,往庞二牛怀里一丢,各个铁青着脸离去。

王五拿到银子,立刻从中取出二两碎银抛给陶蓁,还想要再多说什么,可脑袋嗡嗡,眼瞅着又要往地下倒去。他拱一拱手,勾着头扶着树而去。

陶蓁高高扬手:“壮士好走!”

一句话提醒了围观船客,有人大喊一声“船走啦!”顷刻间这集市只剩下做买卖的摊贩各自回到摊位前,一边等候下一轮客流,一边讨论着方才几位漕运帮工的狼狈。

说到底,都是贪心所至。若不是为了轻松得些银子,怎么可能把自己往死的吃撑。

陶蓁掂一掂手里的碎银,塞进袖袋,蹲低身去清理地上的狼藉。

一旁的董阿婆替她担忧:“你真见过漕帮的那位爱耍蛐蛐儿的三堂主?昨儿你我在一起做买卖,我怎地未见?这事情牵扯上漕帮……”

五旬的老妇满脸郁郁,后悔自家不该和陶蓁摊位相邻。这码头到处都是漕帮的人,得罪了他们,今后买卖如何做得下去。

陶蓁太明白董阿婆有何担忧了。

漕帮上的人在码头肆意吃拿卡要,摊贩们之所以敢怒不敢言忍了这般久,图的就是个安稳。

她今日未沉住气耍了小聪明,虽然侥幸得手,可始终留有隐患。

实在是不应该。

她忖了忖,编着瞎话给董阿婆宽心:“您老放心,我昨儿真遇见过三堂主,就是刚到了码头还未到集市时。若他忘了昨日事当我是编排他,日后追究起来,我自会站出来认领此事,决不会推搪。”

董阿婆叹了口气,事已如此,也只能选择相信她。

陶蓁其实没有董阿婆那般悲观。

这世上每日要产生多少谣言,又有多少只有两三日的热度。据她所知,从青州府到京城,便是全程水路,来回都要一个月。若在京城办事再耽搁些许,所用时间更久。等那位三堂主从京城回来,今日事早已淡得没了影儿。

她擦拭干净手,将笼屉里剩下的模样完整的盒子归拢到一层,再卖了两波客流,便开始打烊。

将所有的碎银和铜板装进钱袋里,把钱袋又塞进袖袋中,确保再不会给偷儿可趁之机,她拉着板车便走。

将将经过前头一棵柳树,便从垂绦下钻出一个人,在板车后呼唤:“娘~~~~”尾音拉的要多长有多长,是在埋怨她竟然忘了他。

她转首间,目光便落在了他踩在青石板的一对光脚上。

青紫、破皮、疮疤、血迹,还是那般糟心。

她今儿捉弄漕帮之人,曾拿他当了丐帮代表。要说她后来得到的那二两银子,军功章里或多或少也有他的功劳。

她将手探进袖袋里的钱袋,搜摸出一粒碎银上前塞给他,这回不愿意扮慈母,只板着脸道:“老娘仁至义尽了,再莫缠着我。”

傻叫花听话的后退一步,同时更新了对她的称呼:“老娘~~”

她扶了扶额角,“今儿不行,明儿也不行,之后每一日都莫缠我。”

他似有些听不懂她的话,只歪着脑袋看她。

她转身就走。

他在身后急切的跟着她,“老娘,老娘……”

她立刻停了板车,捡起脚下一颗鹅卵石就丢向他,“你属苍蝇的吗?给你说莫跟我!”

那小石头正正巧砸在了他脚面的伤处,他并未痛的跳脚,面上的失落却肉眼可见。

她拉着板车便走。

到了衙门口附近时,还未到午时。周遭卖吃食、果子的小摊递次摆了小半条街,面向的是前来衙门办路引、问案情、缴纳税银等办事之人。

陶蓁循着混迹于果香、饭香味中间的一股酸臭味,在一棵歪脖子树边寻到了昨日遇见的那个名为张三的叫花子。

张三吃多了肉,正拿着一根牙签剔牙。瞧见她时,当先向她伸出黑手。

她从笼屉里取一个开口的盒子递出去,他先存进五脏庙,才懒洋洋道:“官媒婆子昨儿未来衙门,你明儿再来。”

“真的?衙门好几个门,你又要讨饭又要睡觉,一双眼睛盯得过来?”陶蓁前来寻他时,远远瞧见他翘着腿眯着眼睛的尊荣,对他的工作效率十分质疑。

“嘿,竟不信我?你听着,”他陡地坐直身子,“今儿自开衙起,正前门进五出三,后偏门进二十四出一,左角门进一厨娘,右角门关闭,未进未出。张官媒平日但凡来衙门,定然要后偏门进去,无一例外过。这衙门四周散布着八个乞丐,我们每半个时辰就要聚一次头,什么消息不知道?”

他看到陶蓁的面上渐渐显现吃惊色,冷笑一声:“莫说一个官媒婆子,纵是府尹大人的小妾昨儿晌午饭吃的什么,我等去后巷搅一搅馊水桶,也能知晓八成。”

陶蓁当即逮住机会:“那我考考你,漕运在码头上有位监工叫庞二牛,你可知道他的来历?”

张三被激起了好胜心,立刻滔滔不绝:“庞二牛,二十五,本地人,未娶亲,无父无母。原本有一亲妹,八年前病亡。此人进漕帮已有七年,行事莽撞倔强,认准一个死理连漕帮的堂主都敢顶撞,到现下也不过是个小小监工……”

听到此,陶蓁终于明白,不久前在码头上,庞二牛赢了比赛威逼其他几人拿银子,那几个汉子为何极情愿却又吃下了闷亏。

所谓“傻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到了不要命的份上,那是谁沾谁倒霉。

她今日捉弄了那几人,并将仇恨值引到了庞二牛的头上,也不知是福是祸。

快要到午时,天上日头火辣辣,空气闷的像蒸笼。陶蓁把笼屉里剩余的几个开口的米盒子全都送给张三:“让咱丐帮兄弟们都尝尝。”拉着板车便要走。

张三撩起脏兮兮的衣襟兜住盒子,又唤住她:“你是为你几个嫁不出去的姐妹儿操心着急?我寻思,要想避开官媒强配,还有条路。”

“什么路?”陶蓁当即停下板车。

“来不及给人当正头娘子,当妾还怕没有男人要?小妾又不用三媒六娉,一顶轿子抬家去,一盏茶的功夫。”

陶蓁忙将自己的择偶标准摆出来:“当妾也不是不成。若那老汉八十高龄,无儿女,正头娘子瘫在病榻,家中有金山银山……”

张三拱手:“告辞,不送。”

-

陶蓁踏上了回乡路。

她寻思着她把漕运上的那几人摆了一道,多少得避避风头,明日码头集市是去不成了。

倒不是担心那几人上门寻仇,只今儿的动静搞的大,到了后面至少有一两百人围着看热闹。消息传出去,必定有贪心之人接连上门想参赛,等输了时又要恼羞成怒。

她今日走运撞上个说杀人全家就杀人全家的庞二牛,可这种运气不可能日日都有。到时候她不是死于官媒强配的屈辱之下,反倒是死在自己的小聪明里,可就得不偿失。

先避开一两日,待这股热度凉下来再去。只浪费了码头摊位费,两个半日就是一两的巨款,她得从旁的地方把这笔亏空赚回来。

方才她去衙门口找张三,发觉那里虽不在最繁华地段,可前去衙门办事之人络绎不绝。虽说城里的物件比码头少许多,可也不需要摊位费,多少都是个赚头。

地点定在了衙门附近,可卖什么呢?

前来衙门办事之人等待的时间长,不图吃饱,讲求的是吃些零嘴打发时间,与码头船客需求全然不同。若她还卖盒子,只怕光顾者寥寥。

天上的日头像中了毒,将人照的昏昏沉沉。

耳边也像是起了唤停,似有另一对脚步盘旋左右。

她快,那脚步声也快。

她慢,那脚步声也慢。

一阵清风吹来,一股明显的酸臭气直冲脑门,陶蓁倏地清醒。

脚步顿时一停,耳边那脚步声也随即没了动静。

她咬着后槽牙转首。

离她几丈远,站着个歪着嘴、眯着眼的落魄叫花子。

她明明已经给了他数次银钱,他却依旧光着脚板,要把他沾了脓血的脚印踩遍这大缙河山。

他见她回过头,向她扯出个不羁的微笑。

“老娘~~”

又来了又来了。

她这是被傻子讹上了!

周遭再没有一个人。陶蓁恶向胆边生,拿起放在板车上的板凳就向他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