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4

未时的五柳村整体饭后瘫,就连村口的小黄狗也才从睡梦中醒来,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听闻吱呀的车轮声,也只应付性的摆摆尾巴,又闭眼睡去。

回城的这一路上,其实陶蓁已经开解好了自己。

她现下虽说有个官媒强配的困难迫在眉睫,可也不是没有空子钻。

那传说中的张官媒贪财,就是她的机会。

今日第一次出摊的收获给了她信心。

离她年满二十还有八十来天,若她每日都能像今日一般赚三五百文,八十天她能赚三四十两。

这些银子不见得有多少,可她的竞争对手是那些穷困潦倒等着官府分配媳妇儿的□□丝啊。

但凡她比他们有钱,她就能比他们更容易贿赂成功官媒。

陶蓁想通了此事,脚步轻快,先去接寄养在邻人黄大娘家中的阿弟陶小满。

她到的时候,果不其然,这位阿弟又哭肿了眼睛。

瞧见她进了院门,先负气说了句“阿姐大骗子,我再也不和你玩啦”的狠话,带着眼泪珠儿一头扎进了黄家堂屋。

待她感谢过黄大娘照顾阿弟,把代买的花布尺头和找零送过去,故意转身要走时,陶小满又一溜烟的窜到她前面去,带着泪珠先蹦跶到她的板车上。

她推着板车往家走,板车上的小屁孩气鼓鼓不说话。

有一个格外粘人的阿弟是一种什么体验?

陶蓁还处于新奇与头疼之中。

她上一世虽是双胞胎中当姐姐的那个,可刚刚出生同胞弟弟便夭折。亲戚们的孩子都比她大,她和小屁孩打交道的经验还真不多。

最初陶小满并不是这般黏她,她日日去府城考察市场,把他寄养在邻人家中,他还能乖乖待半日。

后来连续被她鸡腿、蒸鸡蛋、菜团喂饱了几日,他倒是离不得她。

昨儿夜里临睡前,他便曾数次央求着要跟着她一起进城。可小屁孩瞌睡多,她四更动身前把他抱给黄大娘时,他呼呼睡的香甜,醒来后才想起要质问陶蓁的良心。

骗一个小孩,陶蓁的良心痛吗?

还真不痛。

她现下哪里有工夫去考虑一个小屁孩脆弱的内心。

好吃好喝供着已经不错啦。

此时的陶小满见最亲爱的阿姐不去哄他,内心越加委屈,不由便哽哽咽咽哭起来。

陶蓁佯装叹气,“怎么办,惹恼了我家阿弟,我原本还打算晌午饭要做……”

哭声骤停,小屁孩遮着眼睛的手挤开道指缝,湿漉漉的眼睛在那里吧嗒吧嗒,“做什么?是不是大鸡腿?”

她抿嘴一笑,捏了捏他的脸蛋,“不是说不理我啦?”

陶小满面上便显出两分扭捏,垂首抠指甲,“肚肚先吃饱,再不理你。”

过了片刻,小屁孩又开始计较起自己总被寄养之事:“阿姐,明日我要跟着你进城。我乖乖不说话,一点不捣乱……”

“好啊。”陶蓁一如既往的应付。

陶小满一如既往的上当:“真的啊?阿姐真好,我最喜欢和阿姐玩啦!”

陶蓁抿嘴笑了笑,推着板车继续往前,刚刚拐了个弯,忽见路边躺着个老妪,怀里还抱着一捆菜,却双眼紧闭,面如金纸。

“啊,是肖婆婆!”陶小满急公好义的跳下板车,向那老妪跑了过去。

-

里正家中安静如许。

村医拔下最后一根银针时,里正的娘肖阿婆已悠悠转醒。

陶蓁在这个时候,也从原身的记忆里翻出了肖陶两家的恩怨来。

说起来,一切又要都归结于原身的亲事。

陶家这样的人家,即便现下败落了,可祖上出了个尚书,就足够后辈儿孙一直吹嘘下去了。

外人看着也眼热。

受家世的加持,再加上原身自小生的粉妆玉琢,长大后也并未走样,还未及笄时十里八村已托了媒人日日上门。

里正家也曾做为其中一员,为里正之子、肖阿婆之孙上门提过亲。

当年原身的亲事由她阿公亲自掌眼,肖家的村官二代并未入陶家的法眼。里正自觉面上无光,颇为恼怒,自此两家结下了梁子。

后来陶尚书去世,里正“呵呵”了两声。

陶父去世,里正又“呵呵”。

陶母再去世时,里正还“呵呵”。

出于讽刺意义,里正还在心里感谢过陶家女的“不嫁之恩”,否则陶家二房只剩下一副烂摊子,对自家儿子起不到任何帮衬不说,还要成拖累。

今日里正与妻儿都去了岳丈家,留下老母一人在家中。肖阿婆悠悠醒转,见围在自己身边的除了村医,就是陶家二房仅剩的一对姐弟,内心一时千回百转。

终究长长叹了口气。

时过境迁,再置那些闲气有何用。

此时村医正给陶蓁做交代:“……虽是中暑,还好被救起的快,否则上了年纪之人在热天地里再多躺一刻,就极危险。”

说到此时,又问肖阿婆:“您近来可是苦夏,吃食上减了许多?”

“天热,哪里吃的下去饭……”

村医便交代,“年老之人比不得青壮年,几顿不吃身子骨就要垮。饭食是大事,平日用些易克化、又开食的饭食才好。”

夏日中暑是常见病,村医的药箱里备着解暑药。

他取出药包,现下已晓得陶蓁便是村里出名的那位只会念书不会过日子的“女书痴”,只能将煎药的过程细细讲给她听。

肖阿婆靠坐在竹椅上,看到陶蓁听得极认真,还时不时要发问,摆明接下去就要替她熬药,半分没有对两家恩怨的介怀,心中渐渐起了羞惭。

说起来陶家二房变故那般大,自家也只袖手旁观,未曾帮衬过一二。

待郎中离去,肖阿婆颤巍巍看向陶蓁:“倒给蓁姐儿添了麻烦,我现下已好些,你快去忙你的吧……”

请神容易送神难,陶蓁才不走。

她在心里回赠肖家一个“呵呵”,叮嘱陶小满给肖阿婆作伴,抬脚便出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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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院里往红泥小炉里生好火,按村医的交代煮着汤药,陶蓁抚去两袖烟灰,进了厨下,到了她的主场。

四处一瞧,里正家的厨下也和普通村民家中大差不差,平日并未备着多少金贵食材。

不见大鱼大肉,不见绿豆冰块。佐料也是家常,倒是几个面缸里存着白面和几味粗粮面粉。

要消暑解腻,酸凉爽口……成吧,那她就做个面鱼儿,最适合夏日食用。

面鱼儿与凉粉鱼儿做法相似,形态也相似,适合家中没有淀粉的情况。

上一世她去西北游玩,曾领略过面鱼儿的魅力,浇头和鱼儿的口感到位,滋味也是极好的。

做法也极简单。

取些许麦面粉和荞麦粉混和加水搅拌,直到面糊细滑无颗粒。一定要加一点点盐巴,面鱼儿会弹牙。

生火烧水,等水开后,将面糊倒进去,用擀面杖快速持续搅拌两刻钟,直到面糊起了大泡,颜色变深,质地也更粘稠。

再准备一盆凉开水,将漏勺悬于凉水上方,用瓜瓢舀了锅中的面糊向漏勺倒下去。

面糊顺着漏勺的孔洞流进水中,受凉而凝结成一注注,受重力而断成手关节长短的一颗颗,还顺便拖着条细细的小尾巴。

因为头大尾细,看上去像无数小鱼,顾而得名。

面鱼儿做好,接下来是浇头。

夏日的浇头讲究口味酸爽兼香,所用佐料不需复杂,盐、醋、姜片、蒜片、胡椒粉、花椒粉即可。

可要滋味与家常不同,最好先热油呛醋。

热锅下冷油,放入蒜片与姜片,待油煎出香味,舀两勺醋倒下。

欻拉,带着蒜姜醋香味的雾气腾空而起……

堂屋里,肖阿婆躺在平日用作纳凉的竹椅上,上一刻还在因恶心反胃、头晕无力等中暑症状和对陶家人的愧疚而奄奄一息,在亲眼见了陶蓁因给小泥炉生火而把自己弄个大花脸,再瞧她钻进厨下不出来,精神头儿便完全被吊起。

村里出了名的“除了念书旁的皆不会、可女子念书也考不了科举,于是约等于啥啥不会”的女书痴,不去念她的书,怎地就想起了往厨下折腾哟。

娘啊。

可千万莫糟践粮食啊。

肖阿婆年少时曾因家贫长久的饿过肚子,自来珍惜粮食,如今被陶蓁一刺激,立时出了一身汗,病情好了一大半。

此时厨下忽然传来一声“哐当”响,肖阿婆忙挣扎着指使陶小满:“满哥儿,你快去看看你阿姐,她莫不是砸烂了水缸……”

小满坚定的摇摇头,“我阿姐又不是司马光。”

肖阿婆听不懂读书人的梗,未几又听厨下传来“欻拉”一声,又急忙支使:“满哥儿,你快去唤蓁姐儿出来,我们娘几个说说话,用不着麻烦她……”

陶小满:“我阿姐让我陪阿婆啊……”

肖阿婆不受控制的脑补出自家厨下各种粮食被糟蹋的满地满灶台的模样,急的又出了一身汗,正挣扎着要起身,厨下门帘一闪,陶蓁手中端着个斑驳红漆盘婷、袅袅迈出了门槛。

姑娘并没有想象中的一身狼狈样,连因生火弄花的小脸都已擦拭干净,白白净净的站在她面前。

陶小满欢呼一声,已经先一步跑上前,一跳一跳要去看红漆盘里到底放的是什么好吃食。

“我手艺不好,阿婆多少吃一些垫垫肚子再喝药,免得伤胃。”陶蓁放下红漆盘,端出一碗面鱼儿来。

浅酱色的清汤里游荡着一个个指尖大的面鱼儿,汤面上油花儿闪动,还点缀着碧翠葱花。

肖阿婆怔怔然。

这真是蓁姐儿做的?

此时周遭还是浓浓的汤药味,肖阿婆未曾闻见饭香味,但看这吃食并未乱七八糟,比她预想的好多了。

她想着陶家没有送佛送到西的道理,一定是这蓁姐儿有要事相求。如此她先装出点为难模样,接着便顺水推舟应下要帮之事,不但能打破两家几年来的僵局,还能将这次欠下的人情还回去,真是一箭双雕。

她连忙给陶蓁创造条件:“快来歇着,哪里有让你做饭的道理,我们婆孙说会话。”

陶蓁却只笑一笑,转身又去从砂锅里把煎好的汤药倒进碗里,送到肖阿婆面前,下一息便牵上了阿弟的手:“阿婆歇着,我先回去了。”

“阿姐,我也要吃……”陶小满闹腾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极快远去。转瞬间,这院中真的只剩下老太婆一人。

汤药味依然浓重,肖阿婆愣了一阵,又把目光转到了那碗飘着葱花的吃食上。

秉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她颤颤悠悠的伸出手,舀了一勺面鱼儿送进口中。

唔。

唔!

吨吨吨吨吨……肖阿婆开怀畅饮,直见碗底。

油嘴一抹,她的心里忽然一阵抓肝挠肺。

这欠着的人情可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