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嫁女

盛京八月份格外的炎热,然而等过了九月份,天气便转向凉爽了。

初秋不冷不热,早桂的香气,随着秋风在城里乡下漫延,带来满满的丰收的气氛,仿佛预示着今年又是个丰收年。

姜府。

此时府内上上下下皆忙碌,可人人面上都带着笑。

今日是府里唯一的小姐出嫁的日子,人人都知道,自家小姐嫁的好,夫君乃是年少有为的探花郎,自然个个都喜盈盈的。

姜锦鱼在梳妆镜前坐着,这时小桃推门进来,领着个婆子进来,面上带笑道,“姑娘,冯妈妈来了。”

冯妈妈是盛京小有名气的喜娘,她生来手巧,梳发上妆皆是巧手,且最难得是,这冯妈妈自己也是个福气人,家中四世同堂,和睦安宁,盛京中的娇小姐们出嫁,除了那些从宫里请了嬷嬷的,其他的便都爱找冯妈妈来。

冯妈妈打扮得利索干净,面上带着喜盈盈的笑意,身材微胖,看着很是福气相。

姜锦鱼微微点头,面上含着真诚的笑意道,“冯妈妈,今日要麻烦你了。”

冯妈妈顿时心生好感,她在这一行干久了,见过的新嫁娘不少,大多也是待她客客气气的,可真像面前这新娘这样的,面上笑着,眼里也没有半分轻视,一句话就让人打心底里舒服的,却是少见。

“小姐客气了。您放心,今儿是您的喜日子,我呀,保准让您漂漂亮亮的出嫁。”说着,便打开自己带来的一套行头,先道,“先给您开面儿。兴许有些疼,小姐您忍着些。”

说罢,等姜锦鱼点头了,才取五色细棉绳,缠在指尖,两手三指将那绳绷紧了,就那么上上下下飞快的动作着。

姜锦鱼只感觉到微微的刺痛,很快便见冯妈妈收回了手,含笑晏晏道,“小姐脸嫩,天生丽质,倒让我省了不少功夫。”

旁人听了这话,兴许以为她是奉承,可她是真心实意赞这么一句的,姑娘家保养得好不好,凑得这么近,一眼就看出来了。至少在她几十年的经历中,或精致或清丽的,见过不少,可肌肤这样娇嫩,简直可以用一句吹弹可破、冰肌玉骨来形容的,却是不大常见。

奉承罢,又取出一罐子抹面的霜来,略透明的膏状,掀开盖子便闻到一股子轻轻的药味。

“妈妈这药可是用的茯苓、荷叶?”

冯妈妈稍稍有些惊讶,“小姐还懂药理?这药霜啊,确实加了茯苓、荷叶,还添了其余几位药材,乃是我用干这行十几年,自己琢磨出来的。开面后面上红,有时还会痒,用了我这药霜啊,不说肤如玉脂啊,那也是有奇效的。”

这药方是别人用来吃饭的手艺,姜锦鱼自然不会多问,笑笑后,便由着冯妈妈在自己面上厚涂了一层药霜。

约莫敷了一刻钟,丫鬟送了温水来,姜锦鱼起身净面后,又坐回了梳妆镜前。

接下来,冯妈妈便没怎么说话了,埋头忙着手上的事,傅粉、修眉画眉、贴花钿、描斜红、涂唇脂……一套程序这么折腾下来,大约费了一个时辰。

虽说费时长,可效果也是很明显的。

等冯妈妈收好尾,往旁边退开一步,露出姜锦鱼的脸后,小桃、秋霞等丫鬟皆是看得睁大了眼,有个年纪小些的丫鬟更夸张些,直接“哇”的一声,惹得众人都跟着回过神来。

小桃朝冯妈妈竖起大拇指,“难怪人人都请您来,您老这手艺啊,当真是一绝!”

冯妈妈心下微微得意,也仔细端详着新娘,连自己也被狠狠惊艳了一把,险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也有这种手艺,难不成自己这手艺突飞猛进了?这天仙似的人儿,居然真是自己打扮出来的?

她正想着呢,姜锦鱼冲小桃给了个眼神,小桃便赶忙拿了喜钱出来,先给冯妈妈塞了一封。

冯妈妈到底是靠手艺吃饭的人,喜钱一拿到手里,手指那么一捻,便知道今日这一趟没白来,也顾不上琢磨那些有的没的了,一通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说。

这时,远远传来了炮仗的声响。

众人便一下子反应过来了,这是花轿临门了。

盛京的规矩,花轿临门,女方家便要放炮仗迎轿,可迎轿归迎轿,却不是真的轻易就让进门的。放过炮仗,便要虚掩大门,这又称作“拦轿门”。

可这花轿上门了,虽然知道还得等上许久,唱彩礼、喝起嫁酒、催妆……后头还有得折腾呢,可一听到这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屋里人都不自觉心里有点着急了。

都到临门一脚了,姜锦鱼自己却是不像丫鬟们那样着急了,昨夜倒是忐忑了些时候,可今早上一睁眼,便整个心都安定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事到临头了,反倒不慌了,怕这怕那也没用,总归要嫁。

小桃秋霞等丫鬟手忙脚乱了一瞬,看自家姑娘还沉稳坐着,也跟着心里有底了,井井有条收拾了起来。

辰时刚过,何氏便过来了,她今日是新丈母娘,其实很忙,忙得脚不沾地,可再忙,她也想亲自过来看看自家闺女。

进了门,何氏还未张口,眼睛先湿了。

跟着来的钱妈妈把食盒往桌上放,忙招手让屋里一干人跟着自己出去。

下人出去了,屋里便只剩下母女俩诉衷肠了。

“娘……”姜锦鱼先唤了一句,就是这么一句娘,彻底把何氏的眼泪给勾出来了。

“你这孩子,我一来,你就惹我哭!我哭就算了,你可千万忍着,妆花了,可让姑爷看笑话了。”何氏想训几句,可到底不忍心,说到一半又心软了。

抹了抹眼泪,何氏便把食盒里的汤圆取了出来,“先吃点垫垫肚子,今日你必是一路折腾,姑爷府里也没得长辈,只怕还要乱糟糟些,更没人顾得上你。”

姜锦鱼含着笑往口里送,笑眯眯道,“还是娘惦记我。”

吃罢汤圆,母女俩坐着说话,何氏第一次嫁女儿,真是操碎了心,千般嘱咐万般叮咛,总觉得哪里还漏下了,又把昨夜那些话拿出来说了一遍,最后才道。

“都说女儿贴心,养女儿好,可嫁女儿的苦,谁又知道?我嫁给你爹的时候,你姥姥送我出门也直哭,我当时年轻,还在想呢,两个村子也隔得不远啊,想回娘家还不容易,娘怎么哭的这样厉害。”何氏说着,伸手疼爱得替女儿理了理耳后的碎发,“等我有了你,我才弄明白,为何世间嫁女都免不了要哭?”

姜锦鱼抬眼看娘,软声道,“是因为舍不得麽?”

何氏笑了笑,“我如珠似宝疼着的,好不容易养大了的娇娇女儿,要离开家,去做别人家的媳妇了。我明知道,等着你的是人间疾苦、福祸离合……为人妇、为人媳、甚至日后为人母,这条路很难。可我不能拦着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你走。”

不单纯是不舍得。

姜锦鱼听得半懂不懂,此时并未了解娘的这句话,她到底还没做过母亲,很难理解这种复杂的想法,只是看到娘掉眼泪,自己也跟着心里酸酸的。

何氏虽哭,可到底是个坚韧性子,等到姜锦鱼的嫂子安宁县主来的时候,已经止住了眼泪,恢复了平素的端庄稳重。

安宁县主进门,道自己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想请婆婆去做主。

姜锦鱼看嫂子说的小心翼翼,似乎是怕婆婆不高兴,忙道,“娘,您去吧,我这儿都好好的,您别挂心我。”

何氏这才起身,随着儿媳妇出去了。

屋内没安静多久,姜锦鱼又听到了敲门声,没等她起身,就见门开了,在门口站着的正是自家阿爹。

“阿爹?”姜锦鱼起身将人迎进门,拉着他坐下。

姜仲行坐下后,好半晌没舍得说话,只是一双眼黏在女儿身上,不舍之情溢于言表,比起两个儿子,他向来就偏爱女儿些,眼下更是恨不得把儿子嫁出去,女儿留在家里算了。

方才何氏在的时候,姜锦鱼还忍住了眼泪,可爹爹一来,她就有点忍不住了,眼睛湿了,面上却是笑着的,小心翼翼擦了眼泪,生怕把妆给弄花了,“爹爹一来便惹我哭,若是哭花了妆,小心你女儿就砸在您手里了。”

姜仲行吹胡子瞪眼,“顾衍他敢!砸我手里就砸我手里,我巴不得!”

父女俩说过笑,气氛又有些沉闷了,姜仲行微微叹气,实在做不出笑脸来,隐隐含着一丝失落道,“仿佛还是昨日发生的事情,你四叔给我书院递话,说你娘生了个闺女,我当时便乐得不行,又怕你奶不喜欢你,让你娘跟你受了委屈,顾不上其他,眼巴巴一路赶回去,进门还挨了你奶一顿训。可当时进了门,见着乖乖窝在大人怀里的你,我一下子便觉得值了,别说被训,就是挨顿揍,我也得回来。”

“你那时真的好小,绵绵软软的一团,你娘问我给你取什么小名,我当时脑子里顿时冒出来绵绵两个字,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我女儿更娇贵绵软的娇娇了。”

“姑娘家都跟娘亲,可你不一样,你打小便嘴甜,家里跟谁都亲,家里谁都喜欢你。我当时就想啊,我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爹爹了,每回书院念书再累,一回家,看见你,软乎乎一双小手还没多大力气呢,便孝顺得不行,又是捶背又是倒水的,我那个心里啊,就跟吃了蜜一样。那时你娘还怪我太宠你了,可如今想起来,大约是那时候就知道了,我的贴心女儿,长大了便要被别家的臭小子给抢走了,我也就能宠个这么几年。”

姜锦鱼听得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语气哽咽喊了句,“爹,您干嘛总惹我哭啊!娘瞧见了,又要说您了。”

姜仲行失笑,想伸手摸摸女儿的脸,想了想,还是拍了拍姜锦鱼的肩膀,“行,爹爹错了。爹是偷溜来瞧你的,顾家那小子还被你阿兄堵在门外呢。我啊,就来看看我们绵绵。”

说罢,起身转身要走,临走还是转头,郑重道,“你虽嫁了,可一辈子都是我姜家的女儿,他欺你骗你,你都别怕,有我呢。等我跟你娘不在了,还有你阿兄阿弟呢。别怕啊,千万别一个人偷偷扛着。”

看女儿咬唇点点头,姜仲行才转头推门出去,出了门,在门口呆呆站了片刻,才调整好情绪,面上带上温和的笑意,朝外走去。

他今日嫁女儿,得高高兴兴的。

作者有话要说:来迟了十分钟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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