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横洲还没睁开眼,鼻端先嗅到了清雅幽然的沉水香,他心底一宽,沉水香是他常用的,想必他还在沉镜峰的别院,自己房间内。
睁开眼却发现不对,身上暖意融融的锦被确实是自己床榻上的,但雕龙绘凤的床幔,青烟袅袅的香炉,还有富丽奢靡的房间,怎么也不像是他的卧室。
顾横洲坐起来,有些茫然。
他这是在哪?还在云渺派吗?
门外突然传来声响,珠帘撩动,一个英挺身影走了进来。
日光透过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照射在他的脸上,半边脸映着堂皇日光,剑眉修长,凤眼斜飞,挺鼻薄唇,俊美得似乎能掠夺神魂。
偏偏他气质清贵矜雅,沉稳端和,像是人间贵胄,又是翩翩谪仙。
这就是天道口中,暴戾恣睢、残忍狠辣的贺西楼。
顾横洲被他近乎夺目的英俊怔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按照天道所言,贺西楼已经黑化,此时他莫名出现在这里,只怕自己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贺西楼瞧见顾横洲坐在床上,神情不变,缓步走了过来。
顾横洲拿不准贺西楼在想什么,抬眼看他,静观其变。
贺西楼坐在床边,慢慢贴近顾横洲的脸,露出一个浅淡微笑,缓缓伸出手,抚摸顾横洲的脸颊。
顾横洲做梦也想不到贺西楼竟然会摸自己的脸,一时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操作惊呆了。
贺西楼却像摸上瘾了一样,修长的手指从脸颊慢慢滑到唇角,揉搓按压着唇瓣。
顾横洲腰细腿长,面容秀丽,五官却浓艳,一双眼眸尚且带着些锋利意味,嘴唇却像是雪地里散落的红梅,微微挺翘。
平时拿着剑的时候,他是清冷凛然的剑仙,整个人像是一柄刚出鞘的利剑,气势迫人。
没人注意到,他有这样一双嘴唇。
贺西楼的手指微微分开唇瓣,嘴唇被捏得泛红,轻轻翘起,这是一双适合吻上去的嘴唇。
顾横洲这会儿反应过来了,眉间闪过一丝怒色,胳膊微抬,要将这个不知长幼尊卑的狗东西推开。
“师尊……这次梦的时间好长……”贺西楼微微笑着,轻声呢喃,神色有些恍惚。
梦?
莫非贺西楼以为这是梦?
贺西楼伸开手臂,轻轻将顾横洲搂在怀里,他的动作轻柔极了,像是搂住了举世无双的珍宝。
贺西楼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凑近顾横洲耳朵,低声道:“梦里真好……师尊还在……”
贺西楼的声音很低,落在顾横洲的耳朵里却不啻于惊雷。
自己重伤之后,身死道消,莫非贺西楼便时常梦到自己,盼望在梦中相会吗?
贺西楼垂眸,刚好能看到顾横洲一截白皙的脖颈,线条蜿蜒,慢慢蔓延到衣领之中。
贺西楼眼里闪过一丝浓重的占有欲,深紫色暗芒浮动,邪佞执着。他胳膊抱得更紧,嘴里却低喃:“师尊,你同我说说话吧,就像从前那样……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师尊……”
顾横洲心里一软。
贺西楼自幼丧父,三岁时母亲病逝,从此流落街头,成了乞丐。
他第一次遇到贺西楼,是在扶风城的一条小巷里。
小巷是两道高墙之间的一条狭窄道路,厚重高墙把巷子逼得狭仄,只能容几人通过。
高墙之内,管弦丝竹之声绮靡繁丽,莺歌暖酒,花月正春风。
歌女的声音轻柔婉转,缓缓飘来:“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繁华遮目,现世静好。
高墙之外,贺西楼浑身脏兮兮的,又瘦又小,正在被一群孩子踢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着身体,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
那群孩子打了一会儿,见贺西楼丝毫不反抗,觉得没什么意思。
一个男孩跑到转角处,从小门进到院子里,拎出一桶冷水。
门被打开,院内的靡丽繁华之音更加清晰,夹杂着众人的交谈、调笑声。
几个孩子抬起水桶,冰凉的水对着贺西楼劈头盖脸地浇过去。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贺西楼冻得浑身发抖,却只是默默抱住自己,艰难取暖。
顾横洲第一次见到的,就是这样的贺西楼。
顾横洲那时气急,要拔剑惩戒那群孩子,贺西楼却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制止了他的动作。即使牙关被冻得发颤,依然坚持道:“他们……罪不至此,而且您也不要……因为我,背负如此恶业……”
是啊,贺西楼心底纯善,从小便是光风霁月的君子,长大之后即使学着硬起心肠,也是被迫无奈。
他是贺西楼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替贺西楼挡剑身亡,贺西楼一人留在世上,该是何等凄苦无依,他竟没想到这些。
顾横洲越想越是自责,准备开口安慰贺西楼。
贺西楼猛地捂住他的嘴。
顾横洲一愣。
贺西楼把头埋进他的脖颈处,动作愈发放肆,嘴上却可怜兮兮:“师尊,别说话……以往你一说话,梦就该醒了……”
顾横洲怜惜之心大起,伸手拍着贺西楼后背,不住安慰他。
没事,师尊不会走了。
贺西楼把顾横洲整个人抱在怀里,脑袋使劲贴着顾横洲脖颈,鼻尖和嘴唇乱蹭,嘴里不住喊着:“师尊……”
顾横洲抚摸着贺西楼的头。
师尊在,别怕,别怕,你放开手,让师尊说句话。
贺西楼贪婪地嗅着顾横洲的脖颈处的香味,抱着顾横洲准备躺下。
顾横洲衣襟大开,一向系到脖颈处的衣领也被拨乱,露出半截锁骨。
贺西楼仍旧得寸进尺,继续蹭乱他的衣服。
他忍到极限,猛地推开贺西楼。
贺西楼眼里的惋惜之色一闪而过,随即露出惊讶表情,直愣愣地看着顾横洲。
“够了!”顾横洲的喝骂刚出口。
贺西楼猛地扑上去,紧紧把顾横洲抱在怀里,“师尊,你是真的吗?不是梦吧?你是真的师尊?你真的醒了?”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顾横洲却被话里的惊喜打动,心头那一点微弱气性早消了,他抬手抚摸贺西楼的后背,安抚道:“不是梦,我没死,又重新醒来了。”
声如清泉寒冽,却夹杂着只对贺西楼的温柔。
贺西楼搂着顾横洲,虽说他早有预料,但此刻切实将这个人抱在怀里,重新听到熟悉的声音,心底还是涌起强烈的喜悦:“真好……师尊你回来了……你昏迷不醒,我一直等着……终于把你等回来了……”
顾横洲本来还担心要如何对贺西楼解释自己死而复生的事,此刻却一愣。
昏迷不醒?难道贺西楼就是抱着这样的期盼,所以明知他已经气绝身死,依旧守在他的身边,期待万分之一醒转的可能。
贺西楼拉着顾横洲的手,殷勤地问:“师尊,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糖醋小排?我让松烟堂给你做。要不然先吃点云丝酥垫垫肚子?”
顾横洲心下一宽,说道:“这个先不忙。”
贺西楼有些促狭地笑了,凑近问,“师尊真的不想吃糖醋小排?”
他一双眼睛温润清亮,专注地看着顾横洲,温柔又深沉,像是山雾拂开,明月摇曳,万千春色之中,只有顾横洲一人。
顾横洲也忍不住微笑,他平时性格清冷矜傲,偏偏贺西楼是他从小养大,体贴入微,一言一行都像落在他心坎上,熨帖极了。
他在吃穿用度上并不挑剔,也并不特意显露好恶,别人只觉得他淡然无求,唯独贺西楼知道他的嗜好。
“那你让松烟堂去做吧。”
贺西楼点点头,顾横洲说想吃点什么,他却瞧着比顾横洲更高兴,立刻手书一封,走到窗边一声呼啸,召来一只白鹤,衔着手书飞远。
等贺西楼忙完,顾横洲问:“这是在什么地方?怎么不在我的别院?”
贺西楼走到顾横洲身旁,贴着他坐下,“师尊,这还是在沉镜峰上,不过,是在我的寝殿。”
“寝殿?”
顾横洲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贺西楼点点头,“师尊,前些日子和魔族大战,多亏师尊平时教习有方,我侥幸将魔族拦在寒山界限之外。大战过后,修真界念我功劳显赫,一致赞同让我登上仙尊之位。”
贺西楼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拉住顾横洲的手。
顾横洲下意识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贺西楼却带着几分委屈,“师尊,我总怕你会离我而去……”
顾横洲一听这话,心就软了。
心里劝自己,不就拉拉手吗,小时候不是天天牵着贺西楼,再说自己死这么一次,把贺西楼吓成这样,确实是自己的不对。
开解完自己,觉得好像也没什么。
顾横洲想到贺西楼此刻已经当上仙尊,有些欣慰:“不过百岁就能当上仙尊,恐怕你也是修真界第一人了。你天资聪颖,敏而好学,这次又为修真界立下大功,立为仙尊也是应当。”
贺西楼认真听着顾横洲说话,神情专注。
想了想,顾横洲奇怪:“既然你已经成为仙尊,怎么还在云渺派之中?”
贺西楼看着顾横洲:“师尊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怎么舍得离开师尊。”
顾横洲欣慰一笑,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实在没白养。
想起天道所言,贺西楼已经黑化,顾横洲追问道:“你成为仙尊之后,可有倒行逆施,残忍暴虐之事?”
贺西楼皱起眉道,“怎会如此?我时刻牢记师尊教诲,与人为善,以德服人,事事都在修真界长老们的建议中施行。修真界经此大战,众人战意昂扬,尽诛宵小。这些日子以来,无人敢为祸生事,我怎么会倒行逆施、残忍暴虐?”
说着,贺西楼有些委屈:“师尊怎么会这样怀疑我?”
顾横洲连忙安慰这个小可怜,“没有没有,是师尊误会了,你办事沉稳,正气凛然,师尊怎么会怀疑你。”
顾横洲心想:定然是天道出了问题,天道将自己送回来,已经打乱了剧情发展,说明天道根本不能掌控世界发展。这些说贺西楼黑化的言论,也未必全是真的。
贺西楼握住顾横洲的手,长指抚摸他的掌心:“都是师尊平时教导得好。”
顾横洲微微有些诧异,平时贺西楼虽然熨帖温柔,但一向守礼自持,稳重端方,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地表达过,此次突遭大变,整个人突然粘起自己来了。
顾横洲有些不适应,抽出手掌,拍拍贺西楼的肩头安慰,权作安慰。
想起天道所言,到底有些不放心,顾横洲道:“我出门去瞧瞧。”
贺西楼垂下眼,眼神里浓郁的暗芒微动,闪过不满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