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细线一样落下来,雨幕中淡黄色的伞和白色的伞滴滴当当。
淡黄色的伞晃来晃去,时而向左，时而时而向后倚在肩膀上，时而又立正,总之没一刻歇着。
与此相比，白色的伞高高的罩着，笔直沉稳的陪在一旁。
黎小鬼忘记了刚刚的尴尬，和沈陈嘻嘻笑着说：“今天的点心是我和哥哥一块儿做的哦，做了两盒！粉色的那盒是哥哥做的，黄色的那盒是我做的！中午你一定要先吃黄色的那盒知道吗！”
沈陈：“嗯。”
黎小鬼满意的眯眯笑。
×××
“小鬼！”教室门口,陈虹和黎小鬼招手的时候，正好看到沈陈揉了揉黎小鬼的头后离开。
黎小鬼扭头，“啊。”
陈虹注意到黎小鬼宽大到不像样的外套，肩线的那个位置都偏移到了手臂那了,这已经不是boyfriend风格,完全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的感觉。
特别小鬼又那么瘦，更加像套了个麻袋一样。
“小鬼，你外套尺寸也买太大了吧！你一坐下去，整个人跟没了一样！像被外套吃掉了。”
黎小鬼刚坐下就听到陈虹那么说,愣了一下,软软的嘟囔：“你好夸张，什么叫整个人没了一样！只不过是大了一些。”
“不不不，是真的！因为你太瘦了！你怎么会买那么大的外套啊？”
黎小鬼：“这是沈陈的外套。”
陈虹瞪大眼睛，露出兴味的表情：“哦！原来是男朋友的啊。啧,真的是boyfriend风格。”
陈虹怪笑。
黎小鬼：“咦，不、不是男朋友。”
陈虹：“诶？不是吗？”
黎小鬼认真的说：“不是。”
陈虹的表情变得有些遗憾，“这样，我还以为...不过你们这样，真的好像，欸，那你喜欢沈陈吗？”
黎小鬼眼睑向两边张开，有些堂皇：“......”
陈虹：“咦，我猜对了！我就知道你们有情况的嘛！不可能没有的！嘻嘻小鬼啊，你是不是喜欢沈陈？”
耳边的声音逐渐褪去。
【你是不是喜欢沈陈？】
啊，黎小鬼忽然奇怪的走神，想起毕业的时候，好像有人也问过这个问题。
是许离问的，那一天他很奇怪，既没有故意找茬，也没有嘲讽她。
【你是不是喜欢沈陈？】
黎小鬼努力回忆那时候听到的时候的心情。
那个时候......
好像光顾着想听完许离说话摆脱他了...
然后，看到沈陈了。
然后...
心跳太快了，想不下去。
黎小鬼被胸腔砰砰直跳的心脏跳的太阳穴跟着直胀。
直到小腹忽然的抽痛让她回过神来，找到借口可以把情绪暂时的抽离出去。
“嘶！”
看到小鬼突然皱眉，陈虹也不继续八了，紧张的问：“怎么了？”
黎小鬼：“唔，肚子有些痛。”
陈虹：“没事吧？早上吃了什么？”
黎小鬼摇摇头：“早上在家里吃的。没事，就是有一点痛。忍忍就好。”
陈虹担心的看着她，过了一会，黎小鬼放下捂住肚子的手：“好像不痛了。”
黎小鬼：“老师来了，上课吧。”
陈虹点了点头，转了过去。
×××
早上的课结束，陈虹回过头问黎小鬼：“小鬼啊，中午你一个人吃饭吗？还是和沈陈？”
黎小鬼：“一起。”
“哦，那算了。”既然一起，就不去当电灯泡了。
陈虹说：“那我先去吃饭了，再见！”
黎小鬼点头，小腹又感到熟悉的阵痛，阿，想上洗手间。
教学楼每层只有一间洗手间，现在刚下课，洗手间人都是排队的。黎小鬼想了想，和沈陈发了条微信，起身去了印象中这个点唯一可能不是那么多人的洗手间。
闹鬼的洗手间。
“上个洗手间！顺便见见小镜！”黎小鬼眼线一弯，露出灿烂的笑容。
——“上厕所顺便来见我？你在说什么鬼话！”镜子里的鬼在破碎的镜面里尖叫！
“好臭。还好小镜是鬼闻不到味道。”
“镜什么镜！谁允许你叫小镜！我和你说了我叫小镜了吗？”
“那你叫什么名字呀？”黎小鬼忽闪忽闪淡褐色的眼睛，问道。
黎小鬼的眼睛很好看，睫毛很长，前端卷翘，瞳孔的颜色很淡，近看很剔透，可以想象如果有光照进来，一定会特别漂亮。
像它记忆力吹泡泡水的时候吹出的，反射着太阳光的泡泡那样漂亮。
雨，在早上第一节课上课的时候就已经停了，太阳早就发挥出它中午这个时间段该有的灼烈，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黎小鬼身后的瓷砖上。
镜鬼看了眼瓷砖上的光斑，目光落在黎小鬼卷翘的睫毛下，薄薄的瞳孔。
镜鬼忽然就不生气了，它哼了一声，紧盯着黎小鬼的眼睛：“我叫夏夏。没有小，也没有镜！你你你你别离我那么近，吓唬谁，往后退一点！”
“哦。”黎小鬼乖巧的听话，往后退了一步。
“不行，还是太近了，吓鬼！再往后退一点。”
黎小鬼于是又往后退了一步。
“再往后退。”
“再退！”
“夏夏，可以了吗？”
黎小鬼终于站在那道光下，仰着头看着镜鬼，阳光进入了她的眼睛，光彩剔透。
“嗯。可以了。”
阳光，进去了。
镜鬼很满意。
它曾经吹出过那么好看的一个泡泡，用那个人垃圾堆捡来的破碗和洗洁精还有吸管，很脏很简陋，但是吹出泡泡很干净，泡泡吹到了太阳底下，还染着太阳的颜色。
非常、非常好看。
“那么远。”黎小鬼嘟囔。
镜鬼哼了一声：“这个距离刚刚好！镜子碎成这样，你还站那么近，不知道映着很吓鬼吗？”
黎小鬼小声说：“你胆子好小。”
她小声说完，接着又怕被镜鬼骂，马上怂嗒嗒的说：“那你要不要换面镜子呀？啊，对，你可以换镜子吗？你是不是地缚灵？”
镜鬼说：“当然不是！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选洗手间的镜子那是因为这里能看到最多漂亮的小姑娘在这化妆，涂漂亮的口红！”
它顿了一下又气气的说：“...本该是这样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黎小鬼想到了那些怪谈传言，为难的看着碎玻璃里面张牙舞爪的镜鬼，还能为什么呢？
还不是被你吓的呀。
镜鬼气哼哼的说：“碎了正好，我去换个洗手间！你说，那个洗手间人气最多？”
“嗯...”黎小鬼有些为难，她有点为即将被盯上的洗手间的女生担忧，“那你可以静悄悄的吗？你有点吓到她们了。这样，新的洗手间又会变成这样了。大家都不敢来。”
镜鬼：“啊？”它楞了一下，喏喏，“我试试吧...哼，我又不是故意的。谁想到一些人会刚好撞上我的磁场啊！我也很烦的好吧，一些人看到一些人看不到，谁会喜欢被看到尖叫啊！”
黎小鬼：“为什么喜欢看女生化妆呀？”
镜鬼兴奋的说：“当然是因为可爱啊！女孩子呀，只要擦上口红，就会变得亮闪闪发着光呢！我已经好久没有化过妆了，自从死了之后，也没办法做这种事情了！还不能看着过过眼瘾啊！”
黎小鬼：“你想做这些吗？这是你的执念吗？”
镜鬼：“当然不是！这只是爱好！爱好！”
黎小鬼：“那你的执念是什么呀？”她想了想，看了看周围，试探的问：“是学校吗？”
镜鬼果断摇头，“不是。我的执念是想活着，还不想死！留在学校，是因为......她...有个人想让我好好念书.。有个人，很想我待在学校。”
黎小鬼：“你想活着，那你要往生吗？我有不那么痛苦的往生办法，不是那种粗暴的封印。”
镜鬼抬起头，一脸防备：“你在说什么胡话！如果想往生，我死掉的时候就干干脆脆死了就好，为什么还要化作鬼魂留在世上！就是因为不甘心啊！”
镜鬼说：“我、我还不想死，我还那么年轻，我死的时候才二十岁，我、我才面试通过，你不知道吧，就算现在的脸色很差，也能看得出来，我活着的时候，可漂亮了！有个星探刚签了我，合约已经签好了，我还过了一个角色的面试，虽然是网剧，但是是女主角哦，如果上了屏幕，我一定能红的！”
镜鬼絮絮叨叨的说：
“那时候，全世界都会认识我！所有人都会在电视机上看到我，指着我尖叫我的名字，要我的签名！我的名字会传遍大街小巷，所有人都知道我！都会来找我！我这张脸很漂亮的！你看得出来吧？”
老实说，人变成鬼之后，脸色千篇一律的青白，眼睛的部位是巨大无法填补的空洞，没有光彩，并不好看。镜鬼现在就是这样，更别说藏在碎片里，张牙舞爪的，除了让人觉得恐怖畏惧，再无其他。
“...明明，明明就快变好了，谁会甘心就那么死去啊！”镜鬼碎碎道。
“但是。你已经死了。你的时间已经停止了。如果你渴望的是活着，你应该转生。”黎小鬼一针见血的说。
镜鬼堂皇的看着她，眼神却又变得偏执起来：“不，我还没有。我没死。”
刚刚还说自己已经死了的鬼，此刻又偏执倔强的说，“我没有，只要我还留在这里，我就不算真正的死去！”
镜鬼：“如、如果转生...转生，就不是我了。活着的就不是我了...就不是我...你明白吗？”
黎小鬼看着它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不再劝说。
她本来就不是严格要让鬼转生的类型，她会在意它们的想法，如果看到鬼，就想着要把每只鬼送去往生的话，那么，她就是孤身一人了。
她是被鬼陪伴长大的呀。
她生命力最重要的一块，就是它们了。
“那你不能失控哦。如果你失控，我就会把你封印掉。你要一直，一直保持理智，不要让执念侵蚀你所有的思想，否则，一旦被执念侵蚀失控，那时候你也不是你了，我就会把那时候的你封印掉，你明白吧？”
听到封印镜鬼没有生气，反而对黎小鬼这样简单的放弃纠缠感到惊讶，愣了几秒才恍恍点头，“嗯。”
黎小鬼看镜鬼点头，没有因为她的话和她生气的样子，如释重负的笑道，“你刚刚说，留在学校，是因为有人想要你念书？”
镜鬼点点头，也许是太久没找人聊天了，它一说起来，就像打开水龙头的水一样，源源不绝，“是、是呀！她一直，一直想我去读书！想我们去，她、她很喜欢学校...但是，我的心不在学校，我想去外面，我想去电视机里面，让全世界的人看到...”
“你...”镜鬼顿了一下，忽然说道，“你也是孤儿吧...被鬼养着长大的话...就是因为没有双亲...才会被鬼收养...是吧？”
黎小鬼：“......”
突然说到她，黎小鬼也有些猝不及防，镜鬼看到她的表情，忽然慌乱起来，“那、那个，其实，其实我也是孤儿！我、我和我的朋友是在垃圾堆里长大的！很难、很难的长大...我、我一直想要找到我的父母，我不是被抛弃的，我是被拐卖的，他们一定很慌，说不定还在找我！你看过那些电影吗？拿着照片，一个一个城市的找，很可怜！所以我想......而且我长得那么好看，我的父母一定很漂亮...说不定还很有钱，你知道的吧，漂亮的人都有钱！然后家会很大很温暖，我就会过得很幸福！活得很好！然后我就把她，我的朋友一起接进来住进去！”
想着想着，镜鬼开心的笑了出来，“你是被收养的，那你也是的吧？你有想过找到你的父母吗？”
黎小鬼却说：“其实，我没有认真想过那种事。”
镜鬼表情僵住了。
黎小鬼想了想继续说：“唔，有时候是会想到自己不是鬼爸爸鬼妈妈生下来——虽然总是会忘记这件事......我好像是大约，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意识到，我和它们，不是一样的。那时候，感觉好像天要塌了了，一直哭。但是听到爸爸妈妈它们说我还是它们的小宝贝的时候，我又好了！”
黎小鬼笑：“那时候，没有想过亲生父母什么的，就怕爸爸妈妈哥哥，爷爷奶奶不要我，哭个不停。不过知道不会之后，就什么都没关系啦！”
“现在长大了...”她闭上了眼睛，好似现在被提起来，所以才认真思考起来，思考了十几秒，才一字一句认真的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还在襁褓的时候被扔在没有人烟的宅子的门口的。所以，我的父母其实本来就想我死也说不一定，所以，我其实并没有想过去找他们。”
她睁开眼睛：“啊，刚刚听你说拿着照片不停找，稍微想象了一下觉得有些触动，也试着想了想那种情况，如果是那种情况的话...要怎么办呢？我会认认真真听他们的解释，最好，带着一个弟弟，或者妹妹过来一起，然后我会安慰他们，告诉他们我原谅他们了。然后带着他们玩，偶尔去看望他们，让他们放心我过得很好。”
镜鬼认真的听着，像是陷入了她设定的情景里。
“大约就是这样。我的亲生父母会说我好乖好乖，又陌生又小心翼翼的疼爱我，我当然也会这样。但是我不会住在那里，因为我已经十九岁了，等找到他们或者会更大，他们也有了其他人照顾，习惯了没有我的日子，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大家都长大了。我们会保持联系，但是不会住在一起。”
“我会静悄悄回家，因为我已经想象不出有一天会看不到爷爷在看报纸，奶奶在织毛衣插花，哥哥和我一起做饭，妈妈在家里睡懒觉，爸爸陪我看电视的样子啦！”
她想象完，又无比清醒的说：“不过，那种情况应该是不会发生的啦！老实说，虽然有点自私，我其实会觉得，不发生会比较好...”
镜鬼被她描绘出来的画面惊呆了：“但是，你不觉得，比起鬼，和人在一起会比较好吗？你毕竟和它们是不一样的。活着的人和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吧，死去的人是没了电池的时钟，活着的人是，沙漏...你...”
黎小鬼摇摇头，说：“我知道呀，这样多好，它们停在那里，我就永远不会看到它们先我一步离去。每次听到有人讨论爸爸妈妈的头发又白了几根什么的，我就会忍不住很庆幸呢！”
她表情天真而又带着光般的虔诚：“说起来，我已经想到了以后是什么样的了，你要听听看吗？我好久就想过了，但是最近可能得更新一下，我还没想好...可能得多加一个人...”
她嘟囔。
镜鬼点头，于是黎小鬼把她梦里的场景说给了它听。梦里有影子，有摇椅，有鲜花，有白发苍苍...
它听着听着，跟着她的话语跟着畅想起来，表情向往而温柔。
黎小鬼：“对了，爸爸妈妈的事情，要我帮你找吗？”
镜鬼愣了愣，听了黎小鬼的话，它忍不住对人鬼有了幻想，但是又忍不住有些彷徨和胆怯，它最终还是摇头了。太难了，找不到的。
而且刚刚黎小鬼描绘的人鬼感觉太好了，它害怕被比下去，害怕找到以后，并没有自己说出来的那么美好。
黎小鬼：“那你有想见的人吗？你那个朋友？其实有了重要的人，会比较容易撑下去，不会失控哦。”
镜鬼犹豫了，它想起了一个人，犹豫道：“......有。”
黎小鬼：“那太好了！你知道她在哪儿吗？要我帮你吗？”
镜鬼支支吾吾：“我知道，但是...但是...我怕。我不敢。”
黎小鬼：“怕什么呀？我们可以远远看着她呀，她又看不到你。”
镜鬼：“就是怕！不去了！我不去了！我不敢去！”
镜鬼气呼呼的看着黎小鬼光彩琉璃的瞳孔，表情却分明说着想去。
黎小鬼软乎乎的哄它：“你别怕，我陪你去！两个人，就不会那么怕的！如果发抖，我还可以给你手牵，可以给你抱，随时给你充电勇气哦。”
黎小鬼伸出手，沈陈宽大的袖子刚好该住了她的手掌心，甚至还长出一大截，往下坠，她轻轻地说：“我有一个方法，就算是鬼，也可以牵牵抱抱哦！亲测有效，你要试试吗？
夏夏。”
镜鬼看着那阳光下的泡泡，像是被蛊惑一样，伸出手，惨白枯槁的手指从碎面镜中倾出来，一点一点往外蔓延。
接着是黑色阴影，惨白的脚踝，慢慢踩在地砖上，像阴暗的下水沟中，从未见过光的生物，本能的朝着光蠕动。
手穿过了光搭在了薄薄的布料上，接着被握紧。
“那就说好了哦。”黎小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