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师叔
遥遥山巅上,厉不鸣将问月门山下的景致尽收眼底。
这里是问月门灵气最充沛的地方,山巅之高似与天齐肩。
远处山下可见仍在重建的炼剑山庄,如今已经能听见隐隐锻造声,规模不如当年,但有便很好。
而再往远一些看,能看见沧澜阁。
沧澜阁素来喜欢独行,不喜与其他门派离得过近,一是行事不便,二来也是因为骨子里看不起那些修仙门派。
在厉家眼里,他们只不过是不懂享受快意人生,明明离不开钱却又觉得它满是铜臭的门派,所以不屑和他们为伍。
而沧澜阁被魔族包围之时,厉不鸣也深刻意识到了沧澜阁独特的地形造就的孤立无援。
就连个求救的人都没有。
即使来了,也是千里迢迢。
所以他思量再三后,恳请问月门将附近的山头租给沧澜阁,他要在这里重新建造新的沧澜阁。
好在早有此心的无忧子很爽快地就将附近的山拨给了他们。
沧澜阁得以重建。
远处的少年已经能将妖气运用自如,明明与周围灵气全然不同,两股气息应该在碰面之际就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少年却掌握得如鱼得水,两股气息在他的手上和谐共生。
厉不鸣看了他许久,眼里颇是欣慰。
他微觉身边有人,偏头看去,无忧子也正注目远方少年,同样有着欣慰之色。
无忧子叹道,“世间最难得的,就是一颗稚子之心,所以即便不听体内有妖兽之魂,仍能将灵气化为己用,从古至今我还不曾听闻过这种事。”
厉不鸣说道,“是您教导有方,领了不听往正途走。”
“哪里是我领的路,是他自己悟的道。说起功劳来,还是阿璃的功劳最大。”
两人会心一笑,这倒是实话。
厉不鸣说道,“那晚辈先回山下。”
“有你那位宋管家在,重建沧澜阁绝非难事。”
“如今军心不定,我身为少阁主,事必躬亲可以鼓舞士气。”厉不鸣默了默说道,“我爹娘已经不在人世,我不能再失去沧澜阁。”
无忧子轻轻点头,厉家有他们兄弟二人在,又怎会颓败,终有一日,会远胜厉家历任阁主。
他想了片刻,忽然看见不听安静了下来,两股气息也略有些紊乱。他急忙飞身下去,唤了一声“不听”。
不听稍稍回神,转身看他,“先生。”
无忧子打量他一眼,问道,“怎么不修炼了?”
不听默了片刻看向远空,“阿璃的气息在变弱。”
还能感觉到阿璃的气息已然很厉害,无忧子都只能断断续续捕捉她的行迹。他说道,“她人在魔域中,夜幽冥定会在她身边,气息变弱很正常。”
不听蹙眉,“先生你为什么不担心阿璃?她现在很危险,甚至可能会被夜幽冥杀了。”
“不会。”无忧子说道,“夜幽冥杀不了阿璃。”
不听微顿,“杀不了?”
“嗯,他们本就是一体,谁也杀不死谁。”
“可是……”不听的眉头一时拧得更紧,“夜幽冥杀不了阿璃,不能授意别人动手?我都想得明白的事,夜幽冥不会想不到……”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让人心悸的事,“因为无论是谁杀了阿璃,夜幽冥一定会受影响是吗?甚至可能是死?所以……所以如果我们杀了夜幽冥,阿璃也有可能会死?”
无忧子微怔,没有想到不听竟这么快就想到了这件事。
不听蓦地冷笑,“你们根本没有想过要保护阿璃,你们收养阿璃,其实一直想杀她,是吗?”
无忧子默了默,叹气,“是,我带阿璃上山,确实是想和师尊一起将这孩子杀死,因为她死了,魔君就再也无法复活。可是……我将阿璃抱在手上的时候,才发现她不过是个婴儿,会哭,会笑,哪里是魔。”
“所以先生最后还是选择了照顾阿璃长大?”
“嗯。只是要收服夜幽冥,不能继续心软。”所以他和师尊费了那么大的功夫造法器,历练阿璃,他不能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去死,但总要找一个办法收服魔君。
不听明白他的苦心了,冷静下来后又问,“可如果最后都没有办法降服夜幽冥,你们会选择杀了他,是吗?”
无忧子暗叹,今日的不听所问的话,字字戳心,扎得人鲜血直流。
“是。”
不听的眸光刹那就黯淡下来,“那阿璃也会死。”
无忧子长叹,“是。”
“先生现在……是在让阿璃当诱饵……”不听蓦地笑了笑,无奈又觉得残忍,“难怪叶华阴没有刻意地去保护阿璃,让她被夜幽冥轻易从孔雀谷带走。”
无忧子的神情已然严肃起来,轻责,“你不该这样说阿璃的祖母,她对阿璃的怜爱绝非我们能比。”
不听摇摇头,而今阿璃被带入魔域是事实,谁也不能否认。
但他知道先生有自己的考虑,比起阿璃来,九州的苍生更加重要。
不听也明白自己要懂得轻重。
但懂得并不代表做得到。
他想把阿璃带回来,无论用什么代价,他都不能看着阿璃成为两界的牺牲品。
正是傍晚,晚霞橙红,只是那一线红色中,却沾染上了一抹黑色。
无忧子目光微沉,“魔族开战了。”
那是魔族惯用的手法,先杀一儆百,然后再从小门派开刀。
让九州众人心慌,惊恐,在魔族的血腥进攻下逐渐溃败。
即便大门派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四处支援。
更何况魔族选的门派都地处偏僻,等他们赶到,魔族早已如蝗虫过境,席卷一空。
唯有依靠自己的力量,与魔抗衡。
无忧子说道,“见过魔族的残忍,你便知道阿璃和九州苍生,谁更重要。”
不听说道,“阿璃也是九州苍生之一。”
无忧子微怔。
不听自知自己的辩护有多微弱,根本不能替阿璃争取活命的机会。他说道,“先生,您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说。”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杀阿璃。”
无忧子叹气,“我知道了。”
这么多年,他为师为父,接过她的那一刻就心软了,又怎会在如今轻易地让她陨落。
那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场面。
如果以他的修为可以将夜幽冥封印起来,那他义不容辞,但夜幽冥的强大非常人所能想象,就连法器加息壤,都有可能封印失败。
不听问道,“我们只能防守,不能进攻吗?”
无忧子说道,“时机还不到。”
“那什么时候时机才到?”
“我在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无忧子目光深远凝重,“只是如今看来,怕是很难被送出来,但我相信,他一定会想尽办法送到我手上。”
远空的魔气愈盛,宛若黑云压顶,风雨欲来,连问月门的灵气都被影响了,在山上飘荡着令人不适的气息。
再不反攻,九州最大的一片净土只怕也要被魔族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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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的人一少,就连魔域的气息都明净了起来。
能“干净”到这种地步,可见魔域的人已经出去了大半。
这种时候出去做什么,阿璃不用想也知道。
她在窗边拧眉半天,已无法想象九州得乱成什么样。
她还记挂着师父师叔们,还有祖母爹娘,还有沈家,厉家,甚至是桃花殿的师弟们。
还有不听。
阿璃沉思着,突然察觉到一股魔气袭来,她立刻转身防御,但那魔气几乎是瞬间扑在脸上,只见眼前一团漆黑雾气,一个脑袋从雾气中探了出来,几乎是贴脸对视。
看得人心惊发冷。
她僵着脸笑,“魔君大人好……哎!!”
话没说完,人已被雾气席卷,像卷了一只蚂蚁瞬间离去。
夜幽冥没有将她带离太远,但阿璃已经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原本“干净”的魔域,此刻变得比之前更加让人难受。
阿璃已经不适应这里的气息,即便她本身是魔,但像是多年吃素的和尚,吃不下荤食了。
等那雾气将阿璃甩下来,她的胃已是翻江倒海。
不是被甩的,是因为闻到了一股极其难闻的,仿佛腐尸的味道。
这种气味她太熟悉了,她在缥缈山的时候闻过。
她看着夜幽冥,“你吃了妖兽?”
夜幽冥长眸低垂,是不屑和讥讽,“看来你也尝过妖兽的味道,否则你不会看得出来。”
阿璃没解释,她跟他解释个屁。
大半夜把她掳到这里来,能有什么好事?
她扫视了一眼四周,这里不过是个荒凉之地,远处昏黑,看不见尽头,近处点着数十鬼火,幽幽绿光将这里照得诡异奇怪。再往前看,天坛高耸,隐约可以看见魔气凝聚,令人心寒。
阿璃就知道即便夜幽冥杀不死自己,也会找别的办法折磨她。
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
所以她对夜幽冥的威胁真的很大。
这倒是个让人意外安心的结论。
阿璃镇定下来,说道,“我仔细想了想,魔族这样强大,就连覆灭沧澜阁也是片刻的事,当今九州没有哪个门派是你们的对手,所以我觉得重回魔族是最好的,我决定……”
“闭嘴。”夜幽冥轻笑,“我是那样好糊弄的人?”
“我是认真的。”
夜幽冥可不会信她的鬼话,“阿璃,你我同源,你在想什么,我怎会不知,就好比我在想什么,你难道不知?”
阿璃微微一咽——他要动手了。
“任何一个背叛本座的人,都会死,没有人可以背叛我。”
阿璃说道,“背叛?”
她可从来就没效忠过他,说什么背叛,碰瓷吗?
夜幽冥忽然闪身到她面前,捉了她的头发就往天坛上揪。
阿璃吃痛,被迫跟他走,“你要干什么,夜幽冥你想杀了我?我知道,你根本就杀不了我!”
“你知道我杀不了你?呵,我杀不了你,但你也别想离开魔域。”
离那天坛越近,阿璃就越觉得危险,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那天坛的魔气十分不同,靠近了看像是一张大网。
阿璃被他拖拽到上面,被他用力一推,阿璃便撞入那“网”中。等她反应过来要爬走,却觉这网上面像烙红的铁丝,立刻将她的手烫出几个血包来。
她急忙收回身体,试图“切”开这魔网,可根本弄不开。
夜幽冥说道,“即便你我同源,但你也不过是我的万分之一,你师父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又如何不知道,他想要利用你将我杀了对吧?你们太天真了!”
阿璃知道再怎么说忍都没有用了,夜幽冥这是打算将她囚丨禁在这里,再也不放出来,杀不了她,也不会给她自由。
她冷嘲道,“你一天不杀我,那我就还有机会逃出去。会有人来救我的,带着千军万马,踏平魔域!杀了你,杀了魔族!“
“你未免太小看我魔域,别说覆灭我魔域,就连入口你们都找不到!都说孔雀谷的隐身阵法九州第一,但比起魔域来,他们算什么东西,公孙家的那点本事,我魔族根本看不上!”
阿璃顿时气恼,“不许骂孔雀谷,就算他们再不济,当年也是九州的幕后军师,布下的灵阵也让你们魔族昏了头。”
夜幽冥震怒,“你的命是我给的!如果不是我,你出生就是个死胎。”
阿璃冷笑,“如果要我选择做魔,那我宁可胎死腹中,也不要出生。”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夜幽冥,比起别人来,他更痛恨自己的一缕魂竟然变成了叛徒。
这缕魂不配为魔,脏了他的魂!
“夜幽冥,你这么生气不单单是因为杀不了我吧,虽然我只是你的万分之一缕魂,但是蚊子肉也是肉,你想要我的力量却得不到,所以你才生气。”阿璃这回舒坦了,“看来我很重要。”
夜幽冥轻轻发笑,“缺失的力量不是不可弥补,也不是非你不可。我厌恶你,不过是你脏了魔魂。”
“弥补?”阿璃悠然道,“还有谁可以填补魔君的魂?我可不信。”
夜幽冥一笑。
莫名瘆人。
这天坛中,忽然多了一个人的气息。
阿璃呼吸微屏。
她偏头看去,看见了度师叔。
看见来人,阿璃的心一沉。
如果她不知道度师叔已经投诚,那她绝不会担心他。但知道了,又因有夜幽冥的那些话,便立刻心焦起来。
她极力保持镇定,说不定只是凑巧。
夜幽冥怎会突然怀疑度师叔?
不会的。
度云劫看见阿璃被困天坛上略有些意外,片刻作揖说道,“君上唤属下前来有何吩咐?”
夜幽冥笑道,“度云劫,本座如果要你的命,你给不给?”
度云劫抬眼看他,“君上若要,属下绝不推辞。”
“那你如今就给我吧。”
度云劫微顿。
“你果然不愿。”夜幽冥嗤笑起来,“你背叛了魔族,背叛了我。”
度云劫说道,“如今魔族与九州开战,若魔族祭司死了,军心不定,更会觉得君上多疑,就连跟随在身边千年的人都不信,众将知道后又会作何感想?”
夜幽冥说道,“多疑?度云劫,如果我不信你,怎会让你去问月门潜伏?本座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可你却背叛了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与无忧子见面的事!”
阿璃愣神,度云劫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他抬头说道,“君上……”
夜幽冥不愿多说,天坛上的鬼火猛地蹿起,绿光之中,已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正是无忧子和度云劫。
“魔域已布下防御,位置随时变幻。”
“要寻它位置倒不难,只是魔域易守难攻,即便我率众进去,也恐迷失在魔域陷阱中。若能得到魔域舆图和机关布置,会事半功倍。”
“我会去找。”
“师弟……这太危险了。”
“从我进问月门的那一刻起,我心中便没有‘危险’二字了。”
“唉——”
人影散去,度云劫再没有辩解一个字。
夜幽冥冷冷发笑,“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背叛我。度云劫,你可是魔域的祭司,我若死了,你便是新的魔域之主,为什么要投靠九州?还要毁我魔族?你可是魔,你忘了吗?”
度云劫缓缓抬眼看他,眼里依旧平静如水,“魔族总是会说,覆灭九州。可九州正道,从不曾主动说过要覆灭魔族。这便是我叛逃的原因。”
阿璃已经预感到度师叔的那盏灯在渐渐熄灭。
会死。
师叔会死。
他没有要虚伪地表示臣服,可是这样会死的。
师叔你求饶好不好,无论你说什么话我都相信你,你求饶吧,求饶吧。
“即便是死你也要背叛本座?”
度云劫淡声,“是,我终会离开魔域,离开这令人憎恶的地方。”
夜幽冥的眼已满是怒火,“没有叛徒可以离开这里,除非你死!”
魔气乍现,杀气充斥在天坛之上,阿璃嘶声,“住手!”
可夜幽冥已经出手,强大的魔气化作利刃,瞬间穿透度云劫的胸腔,将他的命魂斩断。
毫不留情。
没有半点犹豫。
度云劫盯着夜幽冥,忽然一笑。
决绝而坚定。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求饶,没有躲闪,他在告诉夜幽冥——嗜血的魔令人不齿。
他不屑为魔。
阿璃忽然看见度师叔看了自己一眼,仿佛要跟自己说什么。
可终究是没说出任何话。
只是这一眼很长、很长,让阿璃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
利刃抽出,人已是魂飞魄散。
阿璃怔神,缓缓瘫倒在地,不敢相信度师叔就这么死了。
可那命魂,已在迅速散去。
“不要……不要……”
夜幽冥汲取着他的力量,将它们融入自己的身体里,直至吸尽最后一点魔气才罢手。
度云劫的修为足以弥补丢失的那缕魂魄,虽然在灵气中浸泡太久不那么美味,但比妖兽的魂血好太多了。
即便他背叛了自己,可度云劫,你始终是魔,那是烙在了骨血和魂魄里的标志啊。
你永生都无法摆脱。
他顿觉可笑,又回头看了一眼在痛哭的阿璃,冷笑,“你们拿什么跟我斗?”
“王八蛋……王八蛋……”阿璃跪地痛哭,想要去看看他,可是这网烫得她手上都是血痕,根本没有办法离开天坛。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度师叔躺在冰冷的地上,胸口已经没有了起伏。
她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了。
“度师叔?度师叔……”
无论她怎么叫他,对方都没有了任何反应。
她不相信他会这么死了,不可能。
度师叔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死?
问月门的人都知道,再难的事,只要度师叔出现,都能解决。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度师叔会有做不到的事。
可那样似神明的人,却死了。
连魂魄都散了。
阿璃的嗓子已经嘶哑,喊不出一句话来。
她跪在天坛上,失声痛哭。
那已化作丝丝散魂的魂魄,忽然摇摇晃晃地离开那具□□,离开天坛,往魔域之外冲去。
它冲破层层防护,以魂体穿梭在魔域的防御阵法之中,没有触动任何机关,没有被任何人察觉,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魔域,飞向了遥远的山巅。
凝神观望的无忧子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正朝这里飞来。
他的脸色愈发凝重,直至看到那缕黑魂,已变得沉重,轻轻叹气。
黑魂跌跌撞撞落在他的手中,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彻底变作死魂,再也没有任何生机。
不听问道,“这是什么?”
无忧子目光灼灼,“魔域地图。”
不听微顿,为什么他在这地图里,察觉到了度云劫的气息,而且还是……一团死气?
“先生……度云劫他……死了吗?”阿璃讨厌的那个人死了?
无忧子叹气,“是。”
不听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因为先生好像很难过。
无忧子合上手掌,沉声,“不听,一众掌门已等候多时,我们该出发了。”
不听问道,“去哪?”
“魔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