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已过中午十二点。只见侧边熟悉的木椅子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两肘支在一张退了漆的书桌上。十几年来的招牌动作——这位学霸能够一连十几个小时坐着一动不动,同时两眼不离书本片刻。他双手好像托着下巴,又像是在做眼保健操。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比我家还要熟悉百倍。还有我身下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小木床,想起孩提时我和雍航趴在床上玩游戏的场景,依然记忆犹新。那个时候,志善坐在这张椅子上争分夺秒看书做题,我和雍航则趴在小木床上玩扑克牌。当我们醒来时,志善还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从他笔尖下飘来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我的眼角仿佛被雨水浸过一般,眼前逐渐模糊起来。我翻过身,面对着墙壁。像一只飞速撞过来的足球似的,闯入我眼帘的是一个圆形的“医”字。我知道这个“医”字是志善用螺丝刀刻上的。如今,他的梦想实现了,而我和雍航的梦想呢?遥遥无期……
“记得把空调关掉。”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
志善站起来,咯吱响了一下。我听得出他在收拾书本。脚步声沿着房门口渐渐减弱,直至停止,也就在短短的几秒钟。“我想你们很快就能破案。”这种声调冰冷到令我再次怀疑起人生来。他推开门,又是咯吱一声。“对了,那个王队长叫你醒来后马上去找他。”志善像是在口述历史似的说,“我想很快就要结案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跳下去,小木床咯吱一声响。在这个房间里,你永远都避不开“咯吱咯吱”的陈腔滥调。永远永远。“凶手抓到了?”我问道。我知道志善从来不说假话。我也明白在东阳,这样迅猛的破案速度并没有什么令人大惊小怪之处。
他不清楚真凶抓到了没有。听吴所长说,通过小区外一个监控,已经基本锁定嫌疑人。就等着做指纹对比,还有DNA什么的。凶手,确切地说是嫌疑人,其身份有点出乎意料。但他没有指名道姓是哪位熟人。
我突然间恍然大悟!林老师家发生的凶杀案,我似乎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负罪感骤然间涌上心头,眼前又是一片模糊。我好想为自己解释点什么,就是开不了口。我跟在志善身后,慢吞吞走出房间。门在我们身后重重地咯吱一声。
“想哭就哭呗。”又是那种再熟悉不过的冷冷淡淡的声调,“像你这样的警察,我认为还不太合格。林——林老师,我感同身受。他是个好人。‘顶顶的大好人’,大家都这样说。没有他的慷慨资助,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是。不是吗,警察同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也好,不是也罢,斯人已去,何念旧事呢?况且我还是一名警察,我在心底里警告自己切莫感情用事。忽然间我想到了空调,于是快马加鞭朝房间跑去。冲进房内那一刻,我整个身心似乎得到了某种不言而喻的解放。我重重打了个喷嚏,全身汗如雨下,衣服都湿透了。
等我关掉空调,咯吱一声推开门,终于让我看见令人十分惊讶的一幕:志善背靠在阳台的围栏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他曾经多次奉劝我尽早把烟酒戒掉,否则后果如何如何严重。“一旦上瘾,无法自拔”,他好像是这样说的。我往客厅边上的阳台走去。
没有风,没有阳光,他的背后是阴森森的一片天空。他穿着一件紧身白色衬衫,一条灰色休闲西裤和一双棕色皮鞋。乍眼一看,他倒像是个专攻女性群体的房地产推销员。从他口中喷出的烟雾悬在半空,宛如珠帘一般,一缕一缕地直直隔在我们两人之间。天气闷热得令人想打颤,同时夹带着一阵阵血腥的味道。
很快,我想到了血。一幅幅睡美人画像。“你还记得吗?”我咳了一声,“我们三人发过誓,要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704每个月都要照例杀死一只猫。”
“可是,最终我们还是回来了,不是吗?”志善笑着说。他把烟蒂头往地上一扔,低下头眨着眼瞧了瞧,仿佛他脚底下躺的是一个失去下半身的病人。“你们应该管管。昨晚他又杀了一只猫。”他说,缓缓抬起头,直视我两只眼睛。
“我们可管不了,”我支吾道。事实也如此:警察不是什么都能管得住的。“谁叫那老头特别喜欢吃猫肉,而且那些猫是他自养的,属于私人财产,他并没有违反哪条法律法规。”
“可是,我敢想象他家阳台全是血。你们应该上他家看看。他杀了二十几年的猫,说不定偶尔也会杀几个人。”
“这个……”我伸出头去,704的阳台非常干净。
“当然,我不敢肯定他会杀人。”他说,似笑非笑地瞅着我,“可是,我以为嫌疑犯——当然,可能也是你们弄错了。哪怕在我眼里,他是个顶顶下三滥的人,但我以为他不可能是这两起凶杀案的主角。”
“两起?”我马上想到志善的继父:吴忠阿叔!“啊……”我猛地抖了一下,对面这个年轻人冷静到完全不像是个正常人。
“桐城,”他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发现你还没有进入状态。这可不行,你是警察。现在是,将来也是,一辈子都是。不要老想着过去,不要老做那些发大财的美梦。你应该清楚,商人的身份并不适合你。”
“我以前就是一个淘宝店的小老板。”我噘着嘴,啧啧笑了一声,“别提这些陈年旧事啦。凶手——嫌疑人是谁?”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才对吧?”他说,直瞪瞪地望着我,双肘往后支在阳台的栏杆上。他前胸的衬衫被汗水浸湿了。
“我不是晕倒了嘛。况且——这事不归小小的派出所管。”
“你当初不该回来。在这种鬼地方混日子,你迟早会堕落的。”
我想起那块高高大大的广告牌,中间那位大家俗称“小鲜肉”的当红明星此时正在朝我眨眼。“我得去趟南朝,王队应该在那里。你载我去?”我问他说,“下午你还要义诊?”
“你这个警察实在差劲,还是你真的堕落了?”他一面捡起烟蒂头,一面伸长脖子张望,好像在寻找垃圾桶。“就像老所长那样,烟不离口,钱不离手,除了香烟和人民币,噢——他对年轻的……我不想在吴桐城的身上看到这个矮胖子的黑影,即使你有一米七五的身高。”他把烟蒂头扔进脚边一只废纸篓里。
“这点,你倒是可以放心。走吧。”
“我可不怎么放心。看看你的肚腩,警察同志。有空去称称你们的体重,警察同志们。去年这个时候,你还在我面前炫耀六块腹肌。现在呢?不到一年时间,吴警官,看看你的肚腩成啥样了……”
志善拍拍自己的肚腩,确实比我的小得多。其实我何尝不担心自己的肚腩和体重?我何尝不关心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每一件事?只是越是与我们相关的,我们越不想提起。“凶手——嫌疑人是谁?”
他轻轻关上了门。我知道他从来不带钥匙。小时候每次丢完钥匙,回到家便是吴忠叔一顿吊打。志善一只脚就是这样被打瘸的。我故意朝他右脚瞥了一眼,似乎一点异常也没有。
“我说过,你不该来问我。”志善调皮地眨眨眼,忽然向我脸部凑过来,“老所长嘱咐我不可泄露国家机密。”他往走廊的尽头走去。看来在美国做的手术非常成功,一般情况下没有人能够发现吴医生的右脚有什么异常之处。“瞧那边,你的老同事来了。”他说,扭头面对着我,一丝十分别扭的笑纹挂在他的脸上。
没等我抬起头来,一阵大大咧咧的叫喊声像蚂蚁搬家一样钻进我的耳孔。小桌子“城哥城哥”叫个不停,听得出来他内心非常的兴奋。嫌疑人想必是抓到了,可是——我猛地想起志善刚才说的话,他并不认可这个嫌疑人。虽然他只是一名医生,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吴志善的眼光和胆识。
“很遗憾,吴医生。”小桌子喘着气说,“我们已经正式下令逮捕你的弟弟——”
“吴财发!”
我终于明白志善为什么认为“他”不可能是杀人凶手,其实我也好想说吴财发杀人是一件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如果非要讲“可能”二字,那也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可能是个杀人凶手,也可能不是。
我再次告诫自己:我——吴桐城现在是一名警察,切勿感情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