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府外,重重封锁,六扇门在最外一层。今夜轮到今夏巡逻,到了亥时来换杨岳。
杨岳瞟了一眼不远处墙角的“大蘑菇”,今夏会意,一拍胸脯:“没事,交给我了。”
等杨岳走了,今夏揣着烧饼踱到丐叔面前——自打林菱进府,他就在这封锁边界的墙角扎了根,雷打不动,活似一朵大毒菇,还是蔫的,今夏把烧饼递给他:“吃吧,还是热的。”
见丐叔还是闷着头,今夏无奈道:“您就是把自己饿晕了,林姨也不会早出来一天,还不如吃饱点,留着力气,等林姨出来,你该道歉道歉,该哄人哄人,说不定就峰回路转了呢”
丐叔抬头,一副沮丧到家的表情:“我都蠢成这样了,还能怎么转?”
今夏安慰:“你别丧气嘛!虽然您当年懵懂无知,辜负了林姨的一片少女情怀,又避而不见,白白耽误了她十几年青春。”见丐叔猛地朝她看过来,立时改口:“当然,正所谓‘不知者无罪’,又所谓‘亡羊补牢,未为晚矣’,林姨主动一吐情思,可见余情未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彻底放下了才能这么直言不讳,呃……关键是看林姨那句‘不用了’,到底是不用你制毒她就嫁给你?还是不用你来娶,她自已一个人去浪尽天涯?说来说去还得怨您自个儿,女儿家羞涩,有口难开可以理解,可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藏着掖着,都一层窗户纸了还不肯捅破,简直就跟我们陆大人如出一辙……”
“我怎么了?”陆绎淡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今夏转身,一身飞鱼服的陆绎站在七步开外,月明风清下,格外丰神俊朗。
“大人——”今夏喜上眉梢,正要飞扑过去,眼角瞅到远处六扇门的同仁正伸着脑袋往这边看,立刻勒马刹车,变扑为拜:“参见陆大人!”
抬首一张俏眉笑脸:“这么巧,大人也来巡察。”
当然不是巧遇,陆绎早探明今夏的值守时序,身为锦衣卫佥事无需做“桩子”,只负责巡察即可,这一巡察就巡到这这儿。踩着点刚到,就听见她在那儿神神叨叨,滔滔不绝,最后居然还扯上他了。
陆绎不言语,定定地看着她。
今夏被看得心虚,连忙解释:“啊,丐叔太难过,我开解开解他……”
“句句都往伤处戳,我看你再开解下去,他就该跳护城河了。”陆绎不放过:“还有,怎么就跟我如出一辙了?”
锦衣卫果真难缠,今夏腹诽,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袁捕快站在陆大人的心尖上,可谓有恃无恐。理直气壮地问:“难道不是,当初在杭州,你趁我喝醉干什么了?”
陆绎再是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耳根子也禁不住呈现一抹红。
今夏再接再厉:“后来我问你,你还不肯承认,簪子的事还把岑福拉出来背锅,你说,你是不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我先说才肯表白?你就不怕我会错意,神伤之下真的放下你了?”
陆绎反问:“你觉得我会给你这个机会吗?”
轮到今夏脸红发怔了。
身后一阵衣裳摩擦的声音,两人齐齐看去,墙角的“大蘑菇”踩着墙壁,踮,踢,旋,翻,一气呵成,窜上屋顶,风萧萧兮,踏瓦而去。
“丐叔,你去哪?”今夏喊道。
眨眼间,人不见了。
今夏疑惑:丐叔怎么了?
陆绎心念一转,明白过来,这是伤口撒盐,虐到了。
不过两人都不担心,林菱还没出来,他就是去跳护城河最后也得自个游上来。
到林菱进府第十二日,第一个治愈好的病患从裕王府出来。按照医嘱,治好的人不能留在疫病区,以防再次传染。
又过了十五天,陆陆续续出来不少人,其中还包括裕王一家。
裕王痊愈的消息报到皇宫,皇上下旨锦衣卫护送他们入宫。
今夏看着门前正准备车马,觉得可算是熬到头了。
今夏逮着机会问陆绎:“那林姨什么时候出来?”
陆绎道:“裕王府这次六成人都染上疫病,还有一半尚未痊愈,林大夫怕是还得待上一段时间。”
“我看丐叔快疯了,昨天又想翻墙进去被我师父抓个正着。”
“告诉他别闹了,以往哪次疫情不是蔓延三、五月,尸积如山。”陆绎说到这里仿佛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现在这已经算是最好的情况了。”
“幸好这裕王当机立断,一发现就封门闭府,上报朝廷,不然京城都险了。都说这位王爷荏弱,传闻果然不可信啊!”今夏见状猜他可能见过那种三五月的疫情才会万年难得一次地多愁善感,立刻话锋一转,期盼转移陆绎的伤感。
今夏的心思在陆绎这种刑讯老手眼里就相当于水晶一样,剔透得一览无余,也玲珑得让人欢喜,陆绎怎会拂她的情,遂顺着话头道:“传闻不可信,但这次应该是裕王身边那位李妃的手笔。”
“呃?”
“李妃生有裕王唯一的儿子,虽是侧妃,心计手段子嗣样样不缺,在裕王府几乎一家独大。这次裕王一反往日谨小慎微的作风,这般置之死地而后生,既救了自己,也得了帝心,难说没有她的作用。”陆绎身为锦衣卫皇族中事自然比今夏清楚。
今夏还是不明白:“难道不这么做,皇帝就不救自己的儿子?”
陆绎摸摸今夏的头,看到对方如炸毛小猫一样瞪着他就忍俊不禁,但他不打算告诉她,天家父子不同于寻常人家。嘉靖帝深信“二龙不得相见”说法,裕王虽为皇子却自幼迁居宫外,父子相见的次数怕是还没他爹和严嵩见驾来的多。此次裕王受疫病侵袭,已成定局,如何回应却能导致两种不同的结果。
仓皇上报,陛下纵然担心,朝臣一番痛哭流涕兼痛陈利弊,陛下也只能以大局为重,封锁裕王府,指派太医院,尽人事听天命。
主动封禁,牺牲小我,以护京畿,那句“宁可亡一府,不可亡一城”更是字字千钧,这才戳中陛下那颗帝王之心,不计一切代价。而皇帝经过此事也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孱弱的儿子身上还留有祖先壮烈豪迈的血性。储君一日未定,便是裕王都不敢说非我莫属,能多一个砝码总是好的。
而这些已经属于皇家秘事了,更涉及帝王权术,陆绎再意乱情迷也断不会宣之于口。
今夏也会过意来,不再纠缠这个,倒是想起另一事,问道:“那裕王和严家关系怎么样?”
陆绎冷嗤:“严世蕃截了裕王府三年岁赐,你说呢?”
今夏眼睛一亮:“那…….”
“林大夫进府前我就告诉她了。”既然请神医出手自是希望全力以赴,毕竟,她要救的是当年下旨抄家的那个人的儿子。
因裕王一家进宫后,锦衣卫撤走一半,封锁范围缩小,六扇门的布防线也向王府靠近。
又过了十日,今夏已经对昼夜轮流值守和值守时总能找到陆绎唠嗑以及时不时把丐叔从墙上拽下来这三件事习以为常了,就这么日复一日,按部就班。
然后这天,猝不及防的,林菱出现今夏和陆绎眼前。
“林姨!”今夏欢呼雀跃地蹦过去,一把抱住林菱,又赶紧松开从头到脚察看一遍,见除了憔悴些其余都好才放心。
陆绎问:“林大夫,里面情况如何?您可以出来了?”
“还有几个,不过没什么大碍,太医们按方子下药就可以了。”林菱一脸倦色,朝今夏身后望去,眼中难掩失望。
今夏会意,忙道:“丐叔在前面,他几次想跳墙进去,光是被锦衣卫就抓了五六回,这个……陆大人的面子,它再好用也经不起这样折腾是吧?只好让他站远点。”
林菱不禁莞尔,跟着他们离开这个待了一个多月的地方。
远处墙根下,岑福昨夜对着丐叔一阵围追堵截,折腾一宿,直累得眼皮打架。好在旁边这个也累了,蹲在那里也不知真睡还是假寐?
视线内突然出现陆绎他们,正欲出声,却见林菱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林菱轻步走到丐叔面前,缓缓蹲下,双手托腮,仰起小脸,就这么无声地看着、等着。
丐叔确实累了,一个多月的风餐露宿,上蹿下跳,耗尽了他的气力,蹲在那里倦意涌上,眼一闭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熟悉的清香——菱儿身上的草药香!丐叔猛地睁开眼睛——一双温柔含笑的眸子就这么脉脉对着他。
“菱儿!”丐叔下意识地站起来,蹲的太久,起的太猛,一阵眩晕袭来,身体忍不住轻晃。
还是林菱扶着他,低眉浅笑:“走吧,回去了!”
两人肩并肩走了。
目送这一对的背影,今夏两根大拇指尖尖一对,问:“这算是……成了?”
“手都没牵…….好了,快跟上去,我去找太医。”
裕王平安,皇帝论功行赏,赦免林菱,虽然林菱并不稀罕——这么多年没有这“皇恩浩荡”她不一样活得好好的,但是陆绎说的对,有皇帝这道赦令在,严世蕃总会顾忌一二。
今夏把林菱接到自己家,一家子女眷,丐叔不好跟去,只能到杨成万家借住,反正都在一条街,万一有事,放个信号立刻赶到。
时光飞逝,林菱没想到在今夏家住了一个月竟发生一连串意外的事,先是陆绎提亲,之后竟然发现今夏就是她苦苦寻觅的姐姐的女儿,姨甥团聚,身世揭开,多少人心中五味杂陈,悲喜难名,紧接着陆绎就和今夏一刀两断。
林菱见今夏为情所伤,借酒消愁,心中气恼陆绎竟如此没有担当,当日言之凿凿,情真意切,一听是罪臣之孙即刻划清界限,到底是皇家鹰犬中的翘楚,皇帝宠臣陆廷的儿子。
可她也无可奈何,门户之见哪朝那代都是根深蒂固,她姐姐不就因此和杨大哥有缘无分;趋利避害更是人之常态,当日家族一朝倾覆,她不也是看尽世态炎凉。婚事就此作罢,只是苦了今夏,神伤至此。
林菱试探问今夏要不要和她一起离开京城,小姑娘直摇头,别说她尚在六扇门任职不可擅离,就是她娘她都不可能舍下。
意料之中的答案,林菱心中明白,可还是忍不住担忧,今夏的身世就是一个隐患,陆家已经退避三舍,若是被严家发现那可怎么办?远走高飞方为上策,可此事却不是她一人能决定。
林菱还在为今夏挂心,却没想到一个黑影已向她袭来。
待她醒来,人已在一间封闭的屋子,无窗无门,一床一桌,再无多余布置,桌上一盏烛台,烛火摇摇,照的室内昏昏暗暗,鬼影幢幢。
几声微弱且怪异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林菱举起金丝球一照,毛骨悚然,从屋顶垂吊着三四个鸟笼,笼中鸟雀齐齐被剪断翅膀,哀鸣挣扎不绝,残声断影更为这里平添诡异惊悚。
如此横行无忌又残忍至极,除了严世蕃,林菱想不出第二个人。
她一直待在袁家足不出户,便是防着他贼心不死,不料居然肆无忌惮到这般地步,明知圣上赦令已下,还敢直接到袁家抓人。
林菱试着叫人,无人应答后遂放弃。困在此处,不见天日,不知时光,无人说话,只能对着这一笼笼羽翼被折的残鸟哀鸿暗自思量。
林菱明白,这是严世蕃对她上次逃脱的惩戒和警告。
他以为他做什么?熬鹰吗?
林菱隐居山林多年,经得起最深的夜,最孤独的冷,她不怕跟他耗着。可她担心今夏,不知道严世蕃查到她的身份了吗?还有师兄和杨大哥,会不会为了救她踏进严世蕃的陷阱?这般明目张胆的抓她,必定早就布好了后招。
细思恐极,林菱蓦然想到,或许这就是严世蕃的目的,让她时时处在忧惧中,饱受煎熬。
烛火熄灭,林菱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