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翟兰叶自知以严世藩的心性,如此直言不讳是不打算留她性命。她已无活路,只等一死,心中却有一簇火苗,无论如何都熄灭不了,她知道,那是她的不甘。

啪——舱外传来一声碎裂,紧接着一阵乒乒乓乓,物件接连摔地之声。

严世藩立马向外奔出。

果然,甲板上,林菱房间的窗户打开了,那扇本来放在房里的玉雕桌屏如今只剩一堆碎玉,一旁还站在严风和毛海峰,一脸懵地透过打开的窗子看向舱内。

严世藩冲入内舱通道,直奔入林菱的房间。

一个青瓷葫芦瓶迎面飞来,严世藩侧身闪过,定睛一瞧,满屋子尽是碎瓷玉片。

遍地狼藉中,林菱单衣赤足,步履阑珊,整个人摇摇欲坠的。侍女想要过去扶她,又被她借着酒劲甩开。

严世藩纳闷问到:“这是怎么了?”

一见严世藩,林菱立刻将刚刚扯下的金丝玉缕球朝他摔过来,边扔边骂:“无耻!下流!滚开!”

严世藩肩上挨了一记,还没走近,一个柴窑天青又迎头飞来。

他性喜奢华,又好古玩,安置林菱更不会吝啬,光是这件船舱玉器古瓷就不计其数,如今倒是方便她了。

顾不上心疼,只关切地喊:“小心脚,别踩着了!”

又吩咐侍女:“还不把地上的清干净。”

侍女门连忙跪在地上收拾碎片。

林菱见出门路被堵,摇摇晃晃得去翻窗子。刚扒上窗棱,就见严风和毛海峰双双堵在窗口,林菱随手抄起妆台上胭脂盒水粉盒香露瓶,一股脑全摔他们身上。

两人不防还有这一招,头上身上沾的到处都是,毛海峰不慎粉尘入眼,气上来就要动手。

身影一闪,严世藩已将林菱搂在怀中,目光如刀,冷厉逼人。

毛海峰悻悻抱拳退后。

严世藩见怀中的林菱一身单薄,风姿楚楚,娇不胜衣,心下不悦,身形微转正好挡住窗外的视线。

“放开我!”林菱极力挣扎,推,打,踢,捶,可宿醉未醒,刚刚一番折腾又力气耗尽,只能被钳制在怀中。

林菱气喘吁吁,揪着严世藩的衣襟:”我认得他,他是倭寇,你想干什么?你又要害谁?”

“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就够了。”严世藩淡淡道。

“你勾结倭寇,你通敌卖国,你……你害了我全家,我……我要……我要杀了你……”林菱醉意倦意一起涌上,意识渐渐下沉,身体慢慢瘫软。

“好好好,醒了就杀。”严世藩轻轻拍着林菱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柔声哄着,全然不在意她话中要杀的人就是自己。

严风从外面关上窗子,隔绝他人的窥视。

毛海峰算是大开眼界,看向一旁久站多时的翟兰叶,啧啧:“怪不得舍得把你送人,原来是有了新宠。”

翟兰叶垂下眼睑,先前大厅内的那些不甘那些悲愤早已藏起,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动,对毛海峰道:“走吧,公子既有吩咐,我们也该马上行动了。”

翟兰叶和毛海峰下船去,严风皱着眉看他们离去,总感觉有一丝不对劲,又想不出来。

阴差阳错,翟兰叶逃过一劫。

等严世藩知晓,虽然不快,却也没放在心上,以严家的势力,一个翟兰叶实在微不足道,随时可以除去。比起一个别有心思的杀手,他更关心已经清醒过来的林菱。

此时的林菱坐在床中,一手死死抓着遮住自己的丝被,一手紧紧抓着压枕的长柄如意,警惕地看着站在床前的严世藩。

严世藩相信他只要敢靠近,那如意铁定照着脸摔过来的。可他实在觉得冤枉,若真是巫山云雨缠绵了一回,这美人捶挨也就挨了,可是现在他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被骂成“混蛋”、“无耻”、“下流”?

严世藩自己抄了个软凳,掂量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才温声道:“你放心,我如果只要一夕之欢,也不必等到现在,更不用费这么多心思。”

林菱依旧冷面如霜。她是大夫,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最糟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可她也清楚严世藩那些令人恶心的癖好,当年,差一点点,她就被——昨日醒来,她头昏脑胀,只见自己的衣物被换,鞋袜尽脱,刹那间,十三年前被绑在床上任他摆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噩梦再次袭来。一想到在她昏睡时严世藩不知道如何亵玩她的身体,本能的抗拒和愤恨瞬间淹没理智,让她只想毁了这里逃出去。

严世藩见她不理人也不恼,慢悠悠地使出杀手锏:“我若不是想让你心甘情愿就在我身边,又何须费神费力去找你姐姐的女儿?”

果然,林菱神色一变,再无法冷然。那日她就想问个明白,却被强行灌酒耽搁至今,如今旧事重提,明知他不怀好意,明知他这是威胁,可是对那个孩子的思念和担忧还是占了上风,她声音微颤:“你找到她了?”

严世藩打开铁扇,轻摇无风,像是欣赏够了林菱难得的服软,才淡道:“有一些线索,不过以我严家的势力,蛛丝马迹也足够了。”

林菱心下松了一口气,没有被他找到就好。

严世藩心思机敏,察人细微,一眼看穿林菱的心思,直接点破:“怎么?怕我找到会对她不利?”

林菱被他一语道破,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难道不是?当年构陷夏家不就是你们严家的手笔?害得夏家满门抄斩,林家牵连被诛,若夏家还有遗孤,你严世藩会放过这斩草除根的机会?”

“斩草自然要除根,赶尽就该杀绝了,对夏家的孙女,理应如此。”严世藩一副冷酷的口吻,对着林菱却刻意软了几分:“可是,对你林菱的外甥女,那就另当别论了。”

严世藩起身坐到床沿,看着林菱明显的后缩,神色难得一黯,又面色如常,温言道:“菱儿,我喜欢你,十三年了,我没一刻不想找到你,找到你,和你朝朝暮暮不相离。常言道‘爱屋及乌’,如果你可以留在我身边,那么,我也愿意为我的女人破一回例,对那个夏家余孽网开一面。”

严世蕃说的情意绵绵,林菱却听得寒毛直竖,抓住丝被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几乎要抠破缎面。

她自问自己不是藏于深闺不知世事的后宅女子,行医多年也见识过够多的人心善恶,可是眼前这人,总能一次又一次的打破她对人的认知。她伤了他一只眼,他却念念不忘要拘她于身边;他害的她家破人亡,满门尽绝,现在却口口声声要她心甘情愿作他的禁脔。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人?

林菱气息滞涩,稳住心神后,讥诮道:“能把威胁说的这么一往情深,你也算世间少有了。可是,你别忘了,那个孩子你到现在都没有找到,甚至,连她是死是活,”林菱顿了一下,一想到那个可能性心就像被揪住一样,可她不能示弱:“连她的生死你都不能肯定,你现在是在拿一个你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来要挟我的终身,你觉得我会傻到答应这种不公平的条件吗?”

严世藩挑眉,酒醒后的林菱如此聪明冷静,都能给他挖坑,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

扇骨一敲掌心,严世藩做了决断:“好,那就找着了再说,那之前,我绝不越雷池一步,你也不要再像小野猫似的到处伸爪子了。”

这个坑,严世藩毫不犹豫地跳了。

那日起,严世藩除了嘴上撩拨一下当真再无逾矩的行为,林菱也仿佛恢复往日的清冷恬淡,只管看书习字,偶尔敷衍一下,听不下去就讥讽回去。

就像此刻,严世藩坐在上座看他的书,林菱立在书案上写她的字,看似各行其是。

严世藩看着看着眼睛就从手上《资治通鉴》飘向下面那个芝兰玉树的身影,书一合,人就踱到书案旁。

林菱执笔的手指越发用力,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细致,与其说全神贯注不如说是不想留出半点空隙给旁边之人。

严世藩扫了一眼案上的宣纸,调侃道:“你们学医之人不是向来只信医道济世,也会抄佛经吗?”

林菱笔不停,头不抬,吐出两个字:“静心。”

严世藩笑了,靠近林菱的脸庞:“那我现在让你心不静了吗?”

林菱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拉开距离,才一字一句道:“是,对着你,不抄佛经,我怕我忍不住把砚台砸你脸上去。所以,你看你的书,我抄我的经,谁也别打扰谁,好吗?”

严世藩偏不:“别呀,我也懂些佛理,没准我们还能探讨一番。佛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你看,不正是你我如今的写照。”

再次凑近林菱,气息吞吐几乎撩拨到她的脸上,仿若情人之间的呢喃:“我的爱别离,你的怨憎会,若是求不得,就只能一起堕入魔道,共坠阿鼻地狱。”

就在林菱忍无可忍之际,严风进来了。

严风有事禀告,却被眼前诡异的气氛怔住,直到严世藩不悦的声音响起:“什么事?”

严风忙道:“毛海峰那边有消息传来。”严风顾忌地看了一眼林菱。

严世藩会意,走出船舱。

林菱松了一口气,用心凝听,也幸好今天顺风,只听甲班上隐隐约约传来“毛海峰”“废物”“陆绎”的呵斥声。

等严世藩面色不愉的进来,见林菱还在挥毫,走近一看。

“怎么又抄上道经了?”

“驱魔!”

水路快行,严世藩的船抵达京城。

一下船,林菱就被困在马车里七拐八绕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下车后就被送进了一间隐秘的宅院。

严世藩亲自把林菱“金屋藏娇”后,自己也回了严府。

一连数天,都未曾出现。

林菱待了几天,很快意识到她独自一人想逃出去的机会微乎其微。墙外无声,可见地处隐僻,守卫森严,处处有人紧盯,仆从恭敬,却是一句不敢多说。

好在林菱也没有做自不量力的打算,她心中担忧记挂姐姐的孩子,却不敢露出声色,心里清楚,她在这儿的一举一动甚至每日的神态都会被如实禀告给严世藩。

那个人,太会拿捏人的软肋了。

数天后,严世藩出现,带着一幅长卷向林菱展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菱儿你也过来看看,这可是宋代张择端的大作,据说宋徽宗当年逃离京城都不愿意舍下这张《清明上河图》,真算的上国之瑰宝了。”

林菱只翻着手中的《嘉佑本草》,意兴阑珊的,和严世藩的兴致勃勃形成鲜明对比。

突然,手中的书被抽走。

严世藩轻哼:“不理我,嗯?”

林菱抢回书:“我对古画没兴趣,只喜欢医书,不行吗?”

严世藩瓮声:“行,当然行。可是据我所知,你手中这本《本草》可是多处谬误。”见林菱没有反驳,继续道:“以前太医院有个姓李的,因为《本草》的谬误没少和同僚吵架,听说为了重修《本草》,把官都辞了,专往深山老林里跑。这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姓万里路’,你这里拿着一本错误百出的书又有什么意思?”

林菱也火了,反唇相讥道:“我倒是也想行万里路,可是是谁害我隐居闭户十几年?又是谁把我困在这里寸步难行,只能坐井观天?”

随即走到的长卷前指着画,不屑道:“一幅摹本,有什么好看的。你贪金银珠宝就算了,贪什么古董字画,附庸风雅,不懂装懂,难怪让人耍了还沾沾自喜!”

林菱拂袖而去,严世藩懵在当场。

回去就召见了裱画匠,确定了这是摹本,鲜些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被欺骗耍弄和在林菱面前丢人的难堪愤恨涌上心头,誓要让黄郁下狱去。

几天后,严世藩又来看林菱,还带着几笼雀鸟,说是这里太冷清,留给林菱解闷。

林菱不喜欢笼中鸟,这让她想到自己。轻轻一推笼门,鸟儿钻出笼子,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

然后对着严世藩淡淡道:“我都是放养的。”又补了一句:“不信你去问毛海峰,当年在枫林坳,我放养的蛇群都被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严世藩本要动起的怒火被这话熄得干净,“铮”的打开铁扇,笑道:“这事儿我还真得谢谢他,不烧你的枫林坳,我又怎么会得知你的下落。怪不得这么多年我的人搜遍大江南北都找不到你,有蛇阵作障眼法,谁能想到里面住着一个你呢?”

说到这里,突然唏嘘起来:“你为了躲我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林菱幽幽道:“当年失手,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可是既然活了下来,那我也不想轻易赴死。”

严世藩掰过林菱的肩膀,正色道:“你以为我寻你是为了杀你?”

林菱望向那只义眼,一只手抬起伸出,半空中停住,感叹道:“你骄狂一生,从来都是你欺人,旁人奈何不得你,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亏,应该就是我给你留下的这个印记吧!”

严世藩拉着林菱的手抚上自己的义眼:“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只有永远留在我身边才能偿还。”

手蓦得抽回,只余下一句毫不拖泥带水的话:“那你不如杀了我。”

严世藩脸上一瞬间冷厉,忽然大笑,那笑声闷闷的,在胸腔回响。

良久,才别有深意地问:“你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会失手吗?”

林菱蹙眉,她幼居东南,又长年待在药王谷,从未与严家打过交道。当初严府为严老夫人寻医,她用药王谷弟子身份进府,想趁机刺杀严氏父子,谁知出师未捷,刚遇见严世藩,就被下令抓住,利器缴走,之后,她被绑到了他的床上。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哪里露了破绽,才被素有“鬼才”之称的严世藩一眼看破,现在看他的意思,难道当年她的失手是另有原因?

严世藩主动为她解惑:“夏家坏事前一年,夏然做寿,宾客云集,好不热闹,我也去了。”

“不可能”林菱脱口而出:“就算你去了也不可能进的了后院。”

林菱想起来,那年她去探望姐姐,同时也是代表父母给亲家翁贺寿。

男客前厅入席,后院则专待女客。可她初来乍到,除了夏家人谁也不认识,又性子清冷,不喜官家宴席间的客套虚伪,最要命的是她这不能喝酒的体质,碰上敬酒的,简直进退两难。

姐姐自是懂她,让她帮忙照看女儿,以此为由,这才躲了清净。

她一直陪着孩子在房中,中间只出去过一次,帮那孩子去工房取她喜欢的鲤鱼灯。

“我爹当时喝多了,我扶着他去厢房歇息。出来透气的时候,就看到张灯结彩的长廊中,你提着一盏鲤鱼灯,笑意盈盈,星眸灿烂,轻灵地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整个人在灯下莹莹生辉。可是还没等我走过去,你就不见了。”严世藩不无遗憾:“只是惊鸿一瞥便让我永生难忘。如果当时捉到你,或者知道你是谁,那么至少一年后,我会尽量把林家摘出来。”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林菱用尽平生的力气才能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她的亲人,林家七十多口性命,在他的眼里那么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到在灭了林家满门后还能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因为当时不认识她。

现在这个人还在用一副深情款款地口吻对她说:“所以,你说,我怎么舍得杀你?”

林菱甚至分不清他说这些,到底是对她刚才那句话的报复,还是真的发自内心。

但她不愿任人宰割,她还有牵挂,那个孩子,师兄,杨大哥,今夏,她一定要等到相见的那一日。

生生将眼泪逼回,生平第一次,她问:“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严世藩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笑得眉目生辉:“自然,我待你还不够如珠如宝吗?”

“是吗?”林菱声音缥缈如云,云中藏着剑刃削出的峭壁山峰:“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你更喜欢看珠碎玉裂呢?”

林菱不再管他,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