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小说里,更衣室总是水雾朦胧、肌肤摩擦、衣衫作响、是个很暧.昧的地方。饶是郁姒除了系统给她的模糊记忆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也明白这个道理。
特别是,这个更衣室没有隔间且小。
向绯却完全不尴尬困窘的样子,用感应手环打开更衣柜,把她的包拿出来。
是个大号的奢侈品手包,放在这地方怪显眼的。
“在这里运动完回家近一些,”向绯说,“我不想浪费时间,也不介意这地方稍微脏一点。”
一同在更衣室里的另一个女生听到她俩说话,觑了向绯的包、又觑了她一眼。
向绯便也望向她。
不过两秒,那人讪讪地转开脸。
女人淡漠地转回头,将长发全都挽到脑后去,用皮筋束起来。
郁姒先前一直盯着那个扎眼的包看。现在她不得不转开视线了——因为向绯的手已经抓在运动背心边沿,就要往上掀。她转身,开了自己的柜子,用手捂了捂脸,心不在焉地矮身去找自己的包。
谁突然戳了她后腰一下。
郁姒下意识回头。
她身后的女人还在穿衣服。黑色棉质衬衫挂在手臂上、肩带松松垮垮地坠着、峰谷间圆润的弧度便也半蔽不壁地显在郁姒眼前。
两人本就是背贴着背,方才是向绯的手肘撞到了郁姒后腰。
郁姒来不及撤回视线了。
更衣室的灯是白炽灯。那一点雪色便更加白、更加嫩、加了糖的杏仁豆腐一样,缀一粒糖渍枸杞,拿勺子一碰,便在白瓷盘子上微晃。
接着那张脸转过来、挂着了然又疑惑的表情望了郁姒一眼。
郁姒就知道自己脸红了。
正常人此刻应该礼貌地互相错开视线。可向绯避也不避,冲她玩味地勾起嘴角来,“你是南方人啊?”
“嗯?”
“见过北方澡堂么?”
郁姒:……
“不是北方澡堂的问题……”
“啊,那我知道了,”向绯终于开始扣上扣子,“是我的问题。”
她动作极慢,像在故意给郁姒看似的,食指和拇指一扭一旋,把淡色纽扣塞进开口里,雪白肌肤才一点点被遮蔽掉。
郁姒是万万不会承认自己看愣了的,“也不是你的问题……”
“那是什么?你的问题?”
向绯转身过来,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了一圈,“身材挺好。”
郁姒才想起来自己也还没套上上衣。
她万分窘迫地转身面向衣柜。
啊啊啊啊啊,怎么能这么丢脸,气势都没了!
小太阳给她说风凉话,“你这人本来就没什么气势。”
“你闭嘴。”郁姒说。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和小太阳说的话说出来了。
她飞快地套好上衣,转头去看身后的女人。
向绯摊手,当真不说话了。
只是嘴角还挂着那种调侃的笑。
郁姒:……
郁姒抿唇,用力阖上储物柜柜门,拿门撒气。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更衣室,往楼下走。
健身房门口有闸机。郁姒已经刷学生证出去了,才敏.感地意识到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来。她回头去看,向绯放下包,大概是在翻找学生证;她手又不方便,面上虽然淡定,动作间到底是带了些焦急。
郁姒无声叹口气,用卡在外侧感应了一次,又探身,碰了碰内侧的感应点。
“我替你刷了,”她说,“快出来。”
向绯怔了怔,点点头,穿过打开的门闸。
出门,两个人同时左拐。
郁姒要去取车,向绯……郁姒不知道向绯要去哪里。
反正两个人现在走在同一条铺满紫荆花的玫红色道路上。
郁姒还穿着潮牌运动鞋,向绯则换了双中跟小皮靴;不同材质的鞋底踏在花叶上,发出来的声音也不一样,细细碎碎的,像首双声部的歌。
想点什么,说句话。郁姒想。别冷场了。
她的视线滑下来,又看见了向绯的手。
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都蜷曲着。好像无法自如地伸展。
“你很好奇我的手吗?”向绯突然问。
声音平静,却不冷,也不带敌意。
她用这种语气,郁姒没有理由竖起满身的刺,反而哑口无言了。
最后她说:“不,不是……我……对不起。”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也不用道歉,”向绯说,“只是你一直在看我的手,我也挺不舒服的。”
郁姒低声说:“……我知道了。我会注意。”
面前的十字路口是红灯。下班的时间点这里常常车水马龙,等交通灯的时间也长,向绯大大方方地举起手,将掌心递到她面前,“伸肌腱不完全断裂。”
路口还算亮,郁姒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细白纤长的手指。
“关节还能活动,”向绯小心地尝试活动后三根手指,它们却都不听使唤,只徒劳地以毫米为单位微微颤动,“但做抗阻运动的时候会没有力气,也伸展不开。”
郁姒没把她的话听进耳朵里。事实上她一直在盯着向绯的手,盯到周围夜市的叫卖声、摩托车和电动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汽车的鸣笛声和人们交谈的声音都褪去了。世界好像变成了黑白色的,只剩下向绯和她的手——她的手里有鲜红的血渐渐滴落下来。
郁姒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撞上身后同样等待红灯的老大爷。
“哎呦你干什么呦!”老人家惊呼。
向绯面上一惊,急忙过来扶她。她的左手仍旧是有力的,稳稳地、煲贴地按在郁姒肩侧。
郁姒恍恍惚惚地,看着她接着替自己去向那个嘴里骂骂咧咧的老大爷道歉,“抱歉,爷爷,我朋友运动过度,有点儿低血糖,头晕,撞着您了。”
老人家扶正斗笠,摆摆手,不再说什么了。
就这么几分钟的时间,她做了好几个郁姒以为她不会做的动作和神情。
而且她叫她“朋友”。
“怎么搞成这样的?”郁姒只问。
向绯耸耸肩,不甚在意道:“前几年切东西的时候没注意,菜刀握柄滑了一下,划到了。做了康复训练也没用,最多也就是这个样子。”
绿灯亮了。向绯又看她一眼,“多早之前的事情了,我也不想记起来。走吧。”
听起来很有说服力,郁姒总觉得她在找借口。她脑袋里嗡鸣作响,一瞬间闪现的,都是地狱般恐怖、噩梦般让人惊惶的场景。
白惨惨的房间、带血的手术刀和禁锢人身体的铁质囚笼。刀锋划开皮肤、划开肌腱、鲜血跟着涌溢而出,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
谁在她耳畔笑得歇斯底里,“还能用吗?还能动吗?”
“婊.子、贱人,叛徒,我早该废了你这只手——只怪我识人不清!”
郁姒怔怔地停在斑马线中央。向绯转过头望她一眼,伸手来牵她,左手自然而然地滑进她右手掌心,攥住她往前走。
郁姒像一瞬间回到湖泊里的、渴水已久的鱼。周围的环境又有了颜色,她面前右转车道上的大切诺基冲她猛按喇叭。
她握紧了女人的手,加快脚步跟上她。
“想到恐怖电影了?”向绯轻声笑,“别怕,没有杀.人魔追着你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的。”
“什么杀.人魔……”
“就那部很有名的电影,你看过的,大家都看过,”向绯冲她俏皮地眨眨眼,“记得了吗?”
小太阳在这时解释说:“宿主,她在说这个世界很有名的一部三.级片,讲杀.人魔折磨受.害者的。”
郁姒没顾得上听它在讲什么。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掌心——向绯用拇指在她那里揉了揉,才松开手。
这人比她想的好说话,也比她想的亲切很多。郁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