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姒讨厌拥挤的电梯。人与人之间没有安全又舒适的距离,气味和声音压缩在小空间里,像罐被用力捣碎的果酱,蓝莓和蓝莓全都含混不清地挤在一起。
但是她更讨厌两个人一起乘电梯。
更更讨厌和她目前最不喜欢的一个生物一起搭上电梯。
对,生物。她是在说电梯另一角站着的女人。两人可笑地站在电梯左上和右下两角,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望,好像隔着楚河汉界。
直到电梯说:“四层,到了。”
郁姒走出电梯的时候翻了个白眼。
她听见年轻女人在她身后轻轻笑了声,猛地转身。
电梯门已经在她身后阖上,而郁姒隔着缝隙看见了对方还嘲讽地勾起的嘴角。
郁姒开口,大声叫她,“向绯——”
*
尽管讨厌向绯,郁姒承认,她很少莫名其妙地对别人产生如此大的厌恶和恶意。如果非要她说为什么,故事会拉得很长很长——
从她为了完成快穿监委会的任务,陪她要保护的女主安瑾棠去抓她的劈腿男友和小三开始。
当时郁姒因为一道题的解法和教授争执到不欢而散摔门离开,恰巧碰上安瑾棠来接她下课。
她喝完一大瓶冰矿泉水,将瓶子在手里用力地捏扁折叠、扔进垃圾桶,才长长呼了口气。
“可你的结论明明就是对的,”安小姑娘还在替她忿忿不平,“方法不一样就不对?什么教条主义!”
郁姒冷笑,“糖糖,我告诉过你了,他就是老古板。”
“……那怎么办,”安瑾棠挠挠后脑,担心道,“毕竟是老杨给分啊,下次你注意一下,用他给的办法来做吧,这次作业期末占比又不大,应该……应该也没事吧。”
致知楼前的行道两侧种满了紫荆花。四月春盛,这些大朵的、粉紫色的花挂了满枝,风一吹,便簌簌地全都落下来,连带着空气都染了粉。
安瑾棠穿一件松垮的套头衫、牛仔短裤、扎丸子头,打蜜桃色显元气的腮红,看上去像个乖乖学生。
郁姒和她截然不同:马丁靴、鲨鱼裤、亮棕波浪卷发,按一顶卡其色鸭舌帽。短款背心把莹白如玉的腰身锁骨全都露出来、再搭一件黑皮质夹克,唇色艳得像熟透发烂的番茄。
她又身高腿长的,要是天色暗一点,这也许都可以说是夜店风格了。
有时候看到郁姒这样,安瑾棠和许多经管院的老教授们一样,会不由自主地带上“这不是个好学生”的偏见;如果不是从小同郁姒一起长大,她也不会知根知底地明白郁姒是怎样的人。
郁姒伸手,摘掉安瑾棠发尾缀着的小叶片,手搂在她肩头,揽住她安慰,“别担心。”
“你叫我怎么不担心啊,要算绩点的。”安瑾棠小声道。
郁姒勾唇,“那就不要了,又不怕他说我,我问心无愧。走,还要帮你抓人。”
郁姒当然不是侦探,抓人也不是抓罪犯——是抓安瑾棠劈腿的混蛋男友和那个不知廉耻的小三。
郁姒和安瑾棠都是大四,可两人已经认识十几年了。
郁姒同她住在一个小区、上一个初中、高中分班又分在一起,大学更是报了一个;安瑾棠生得甜美性子也软,有时候受人欺负也不知道反击,郁姒看不下去,就经常帮她出口气。
就像这次。前几天晚上安瑾棠来找她诉苦,和她提起那天晚上小三怎样借着酒醉偎进渣男怀里,还和渣男十分浮夸地撒娇。安瑾棠一边哭,一边一个劲说服自己肯定没事,孙见恒不可能出轨。
郁姒都要气炸了,当即决定要帮安瑾棠报仇雪恨。
嘴碎的人可能会觉得郁姒多管闲事,小时候班上还总有郁姒暗恋安瑾棠久而不得的传闻。久而久之郁姒和安瑾棠都懒得辩驳,觉得她们彼此互相了解就好了。
大概对任何人来说有郁姒这样的好朋友都是阴差阳错的好运气和缘分;可郁姒明白安瑾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郁姒”这个人本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她是安普克利斯监督委员会的一名员工。委员会旨在监测并校正因为主角失调而崩塌的各个世界——郁姒来这个世界,就是来帮安瑾棠的。
一直到系统判定安瑾棠“幸福圆满”之前,郁姒都要陪在她身边。
她揽着安瑾棠一边走一边问系统,“小太阳,你确定小三和渣男今天会在?糖糖说她也是听朋友说的。”
郁姒视野右上方的像素风显示界面跳出一个翻白眼的符号表情来。小太阳回答她,“我怎么知道?”
“……你是系统唉,你不应该知道剧情吗?”
“宿主,我说了多少遍啦,我剧情预测可能出现的微小变动在你做出的每个决断下都以指数级上升。你那么不喜欢按套路出牌,我哪还能猜对原文剧情啊?”
郁姒应该是小太阳遇见的最不守规矩、最有“丰功伟绩”的宿主了。做了几个世界任务,郁姒把《安普克利斯快穿监督委员会行为指导大纲》上的建议和守则大大小小地违背了个遍。
郁姒不以为意地耸肩,“你就说发生了什么吧。”
“本来今天……”系统的两只像素风眼睛闪了闪,“嗯,今天孙见恒和小三都在的。”
“那个女的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你多给我点资料,等下我认错人了。”
小太阳的声音顿了顿,一会儿才不耐道:“你知道这些干什么?过去见到谁和孙见恒在一起,谁就是小三了,还要麻烦我去数据库里检索。”
谈话间她和安瑾棠已经走到车库。
郁姒开一辆白色保时捷Ma。她嫌ne太宽不好看、而轿车底盘太低,没有SUV那种“睥睨众生”的感觉。
她的系统最近脾气不大好,还爱偷懒。郁姒理解,谁没心情不好不想工作的几天呢。她解锁车门,攀着扶手上车,敷衍地冲小太阳道:“行行行,你都对。”
系统哼了声。
安瑾棠也上了副驾驶,系好安全带。
“那我们走了——你准备好了吗?”郁姒说。
安瑾棠抿了抿唇。也许是想到未来不可避免的冲突,她眼里又隐隐带了水光。
“没关系,”郁姒安慰她,“万一没抓到人,我们再找机会;万一抓到了,你也不用怕,出了什么事,我都在你身边。”
她低低笑了声,“有谁比你家鱼鱼还会怼人?你看孙见恒,你们交往这么久,他怼赢过我几次?”
安瑾棠破涕为笑,“那确实是。”
“好了,晚上我请你吃烧烤;别不开心,嗯?”
*
孙见恒和人约在画廊。
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也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丝毫没有艺术细胞的富二代大少爷,竟然愿意陪新欢去美术馆了。
难为他要忍受几个小时印象主义的折磨,郁姒一边买票一边想。
“孙见恒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她问小太阳。
小太阳答:“二楼的雕塑展厅,我刚刚在监控录像里看见他了。”
郁姒点头,又问:“小三在吗?”
系统肯定道:“他身边有人。”
“女人?”
“女人。”
郁姒挑眉,对安瑾棠道:“你可以先进去一楼等我,我去下洗手间补妆。我们微信联系。”
安瑾棠说好,郁姒拿起化妆包进了洗手间。她对着镜子朝前倾身,将细碎的耳发整理好,按开气垫盒。
见什么人,化什么妆;去质问破坏好朋友关系的混蛋渣男和小三,郁姒当然——
毫不留情。
她拎起手包,走出来。今天是周四,但美术馆最近又在开莫奈的主题画展,检票和休息区人还是相当多,不少人的视线固在她身上。
“小太阳,”郁姒心说,“为什么这些人都在看我,我这个妆也没有很凶吧?”
系统回答她,“凶啊,你照镜子了吗?你这个眉峰可以戳死人的。”
“啧,”它挑剔地又审视了郁姒几秒,“又凶又骚。”
妆容张扬锐利的年轻女人扬眉,“你在骂我还是在夸我呢?”
小太阳嚷嚷,“一个好系统怎么会骂主人!我还是不是你的小太阳了?”
郁姒闻言笑道:“油嘴滑舌。告诉我糖糖在哪儿?”
“在一层,莫奈展厅的主展厅。”
郁姒穿过人流往前走。人潮在她身前展开又阖上,像是打开露出陆地又闭合的海浪。
莫奈的艺术作品失落在不同国家,榠城展出的只是费尽心思从各大收藏家和画廊间借来的很小一部分。尽管如此,这种大块大块的色彩仍能给人动人心魄的奇妙体验。仿佛世界成为了幻境,而情绪沉浮在肆意挥霍的笔触间。
郁姒没看见安瑾棠。她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撑洋伞的女人》。
这幅画描绘的是莫奈的妻子卡米尔和儿子在阳光下、草甸上散步的场景。
稍暗的灰蓝、钴蓝;明亮的白;郁郁葱葱的草绿、湖绿色。深浅交叠,宁静惬意,是一种失去实感的美。
谁在她身后感慨,“真美。”
微微冷,很轻、很柔美的女性声音。
很好听。
那人在她身后又道:“……但多可悲。”
郁姒倏然回头。
女人比她稍高,穿一件素色长外套,就在她身后站着。先映入郁姒眼帘的,是她淡色的、远山似的眉宇。丹凤眼淡漠却妩媚,瞬间将郁姒拉进了柔美妖娆的烟雨江南;鸦黑的顺滑长发则瀑布般流泻下来,光洁饱满的额头中央有美人尖,加上奶白肌肤和淡粉的唇,是一张素净又高级的脸。
郁姒想起王希孟《千里江山图》里的浓淡墨色。
“你不觉得?”她说,“你看过《临终的卡米尔么》?”
郁姒才意识到这人是在和她讲话。
她回答:“我看过。他在签名里特意加上了一颗心……他还挺浪漫的。”
“是吗?”女人反问,“事实是他出轨了。他看着妻子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还在为自己的不忠沉痛忏悔、饱受折磨。他甚至不能认真地看妻子最后一眼。他在想着工作,想着怎样描绘妻子死前脸上的光影。”
“如果……”
郁姒没有认真听她讲话——她意识到有另一道火烧火燎的视线注视着她。
郁姒抬眼,便看见了跟在女人身后脸色铁青、阴沉地怒视她的人。男人手虚虚护在女人腰侧,在人群中有些怯懦地不知道该不该更进一步。
不是孙见恒是谁?
……真是冤家路窄。
系统在她脑子里急声道:“宿主,你冷静,别怼人家啊啊啊啊啊!《行为指导大纲》准则第一条和谐社会需要你我共建你忘了吗!”
郁姒没理它。她慢慢移回视线,去看女人乌黑澄澈的眼。
两人短暂地对视。
郁姒说:“还提起出轨,自己当第三者,你要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