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阿春卷4
回到颍州城官驿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小宝在马车上都睡着了。宁殊身子也不太舒服,在马车上也眯了一会。
马车一停,一大一小都醒了。
小宝从马车的软垫上爬起来,一脸没睡醒的迷糊样子道,“可以见到娘亲了吗?”
宁殊摸了摸他的头顶上的软法,温声哄道,“今天天都黑了,小宝肚子饿不饿?我们吃饱睡一觉,明天去见娘亲好不好?”
小宝脸上肉眼可见失落,不过大概从来没学会过任性,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
宁殊忍不住心道,这小孩咋就那么乖呢——
官驿的吃食都算不上顶好,但有肉有鱼有菜,米饭汤饼之类的也是足量。宁殊在现代是不挑食的,可是原身的味觉倒是灵敏的很,又很挑,味道过咸过淡过甜过辛过苦都不爱吃,食材不新鲜的也不爱吃,葱姜蒜调料味道稍重了些也不爱吃,反正就是行走的大挑剔。再加上这几日奔波了些,就更没什么胃口了。
若是换作旁人这样,只会让人觉得矫情又麻烦,偏生宁殊生得好看、仪态风流,不爱吃也只是少吃罢了,反倒让人觉得心疼,总归觉得都是别人错了,这样的大美人儿是不会有错的。赵麟更是深信如此。
但小宝就不一样了,他长这么大连吃饱都困难,一年上头要么挨饿受冻、要么挨打挨骂,哪里见过这么多肉鱼好吃的,就算宁殊让他吃慢点,还是狼吞虎咽,把自己的小肚子撑得瓜皮滚圆的。
连带着宁殊也不由觉得胃口好了些,多用了半碗饭,赵麟看在眼里也跟着高兴。
小家伙吃饱喝足,很快就犯困了。赵麟将他交给了张来福,不想让宁殊多分精力。
颍州城临河而建,夜晚河边灯红柳绿,还是十分热闹。
宁殊洗漱完后,一时半会睡不着,倚在栏杆上,望着远处的蒙蒙远山。官驿给他们安排的是上好房间,并不临街,倒也并不喧杂,只是偶有丝竹人声传来。
宁殊看着远处的风景,赵麟看着他。
他忍不住问道,“陛下,你认为阿春该为田大强偿命吗?”
在赵麟看来,宁殊面冷心善,见到什么可怜之人可怜之事,都容易心软,他却不会。在他看来,世间不平之事如此之多,即使他是天子都管不过来,更何况寻常人等。当然,在他心里天子与凡人也相差无几,都不过天地间一蝼蚁罢了,因而向来倒是想得很开,也没觉得自己要成为千古明君作出什么丰功伟绩,倒也过得任性自在。
“田大强娶了吴氏,没有尊重疼爱自己的妻子,只知虐待,吴氏忍受不了杀了他,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因果。”
“不管因为何种缘由,吴氏杀害了自己的丈夫,触犯了律法,也只能承担这个后果,这是律法的因果。”
“如果只是从个人感情而言,朕当然认为吴氏不该为田大强偿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倍还。但律法不由个人而定。”
宁殊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相较下来,倒显得自己很天真了。
赵麟看出他的想法,不由笑道,“怎么?你以为朕是皇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能够随意决定律法吗?”
宁殊疑惑道,“难道不是吗?陛下乃九五之尊,圣旨可不比律法管用吗?”而且所谓律令,天子敕令不就与律法一样的效力。
赵麟脸上的笑多了些说不清的味道,“就算朕是天子,也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
“若是如此,那朕又何必将那些自己不爱的女人放在后宫里?”
说着眼神看着宁殊,似有万言千语,但终究只是一句表白。
宁殊不自在地转开了脸,他觉得自己一瞬间心跳得有点快。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心动,他告诉自己,眼前这人喜欢的并不是自己,他喜欢的是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原身,而他不过是一个过客,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拯救自己的小命罢了。
赵麟也不以为意,他已经习惯了宁殊的清冷。更别说这段时间,他觉得宁殊变了,看他的眼神里没了以前让他刺痛的厌恶和排斥,甚至这一路对他没少依赖和亲近,虽说是因为身体不舒服。
宁殊避开他的眼神道,“陛下肯定能够成一个好皇帝的。”
赵麟心道,他才不在乎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他只在乎眼前这个人。
······
次日,宁殊带着小宝见到了自己的娘亲。
吴氏见到小宝,将他抱在怀里忍不住痛哭起来,小宝趴在自己娘亲怀里,懂事地用自己的小手给娘亲擦眼泪。
吴氏狠狠心,将小宝从自己怀里推出去,擦干眼泪冷声道,“小宝,以后你跟着宁大人要好好听话,不要闹着要娘亲了。”
小宝撇了撇小嘴,小模样要哭不哭道。“娘亲不要小宝了吗?!”
吴氏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不知道她还会不会作出那样的选择,可是没有如果。她亲了亲小宝的额头,“娘要去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不能带上小宝。”
“娘拜托了宁大人照顾你,你以后要乖乖的,等你长大了,长得很大很大后,就可以见到娘亲了。”
小宝才三岁,听不太懂娘亲说的话,但他记住了一件事,就是等他长到很大很大后,就可以和娘亲在一块了。他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虽然他很不想离开娘亲,但还是点了点头。
在颍州城呆了数日,宁殊带着小宝回到了京城。
天子跟着宁殊到颍州城,荒废朝政的消息不胫而走,坊间只当风流逸闻,朝中不少大臣捶胸顿足,弹劾宁殊的奏折雪花一般飞到了天子案头,自然都被赵麟无视了。
大理寺诸人也未将宁殊必行放在心上,在他们看来,吴氏一案案情简单明了,再怎么也不可能翻出花来,宁殊不过是多此一举。只不过碍于宁殊的身份和天子宠爱,他们不敢多说啥罢了。
自打这个案子送到宁殊案头后,他心里就没有轻松过。他也不过一普通人,现在他手下朱笔只是轻轻一勾,便会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这个人不是一个符号,这是一条性命。
她有个三岁的孩子,她一生都过得很辛苦,她因为受不了丈夫的毒打,杀害了自己的丈夫。
呈到他面前的不过寥寥数语,便概括了这个女人可怜的一生。
他犹豫了许久,洋洋洒洒写了数页理由,没有核准吴氏的死刑。这些理由不是为了说服他自己,而是为了说服别人。
但大理寺未核准死刑的案件,即使不必送到天子御案,也要送到刑部复核。刑部有异议的话,须和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数日后,吴氏被押送上京。
三司会审的这天,天气闷热的厉害。衙门外面挤挤攮攮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人,跟不怕热似的,完全就是为了来看热闹。
寻常市井里有个啥鸡毛蒜皮的吵架斗殴偷鸡摸狗之类,都能围一堆人兴致勃勃地看热闹,更别说这种人命官司了,对平头百姓来说简直就是百年难得一遇。
吴氏跪在堂中,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但大概早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连死都接受了,其他倒也坦然了。
刑部尚书段黎宣读了吴氏罪状,惊堂木一拍,厉声问道,“犯人吴氏可认罪?”
吴氏低垂着头,语气麻木道,“民女认罪。”
段尚书不明显地瞅了宁殊一眼,小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心道实在不明白这么简单清楚的案子有什么好掰扯的,还让他们这些人都得陪着过堂。他们可不像大理寺,有事没事闲得慌。
他拖长了调子道,“杨御史,你怎么看?”
杨御史坐在左侧,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老神哉哉道,“老夫虽然对律法不甚精通,但杀人偿命的道理还是清楚的。圣人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吴氏谋杀亲夫,属于十恶中的恶逆,罪无可恕。”
堂外不少人点头,觉得杨御史说得很有道理。这三言两语的,都是浅显通俗、深入人心的道理,连平头百姓都听得懂。
段尚书点了点头,又看向宁殊道,“宁寺卿怎么看?”
宁殊摆摆手,让陈炎将案卷拿到诸位大人面前,淡淡道,“这次本官到颍州走了一遭,了解到吴氏丈夫田大强长期殴打妻子,案发当晚田大强醉酒,对吴氏拳打脚踢,还将其三岁幼子小宝砸到了墙上。”
“这些都有记录,两位大人看看是否属实?”
段尚书和杨御史不以为然,将案卷接过来翻看了一下,有小河村里正、颍州府衙役、牛阿婆以及小河村诸多村民证人证言记录,都签字画押。
段尚书摸了把自己的胡须道,“案卷作得很清晰,可以认定属实,但不影响吴氏杀害了其夫田大强的事实。”
堂外百姓瞧着地上跪着的吴氏,眼神不禁有了些变化,觉得这也是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