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鸡叫三遍的时候,那怪人便喊了月娘起床,跟着他往外头去了。月娘瞧着这白天的怪人,果真同昨天晚上的怪人所说,脾气性子又恢复了白日里的肆意与张扬,与晚上判若两人了。若是昨天她对这荒诞不经的怪事还是将信将疑,如今两厢比较,便是半点都不怀疑了。月娘想了想,以后自己私下就用恶怪人和善怪人来分辨他了吧。
白天书院的外头没有晚上那些东西,晨曦之中,安静空寂,却也安全,是再适合不过的习武场所。那恶怪人并不多言,提溜着月娘,往山峰的反方向去,照着昨天的速度,点着树梢飞了没多久,便到了森林真正的尽头。
月娘举目四望,这里除了她身后的森林,前面仿佛被人为划出了一条笔直的分界线,整整齐齐,没有一棵树长过了边界,都止步于这条无形的线外。
怪人把月娘放下,“呸”的一声吐出在口里嚼了半天的狗尾巴草,手插在后脑勺后,漫不经心的朝月娘道:
“喏,看到远处那片黑不拉几的影子了吗?我师兄以前说过,越往那边,夜色越近,等真的暗到伸手不见五指了,就到他们的地盘了。不过我是没去过,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月娘无声的咽了咽口水,朝着那片模糊黯淡到什么都看不清的远方眺望过去,明明此时已不是清晨,今天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照在她脸上的阳光却像是瞧不惯那边一样,吝惜着自己的光芒,越往前,阳光越消失黯淡了。
这景象太过于奇幻,简直颠覆月娘八年来在人间积累的常识,她虽然害怕怪人,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如此神奇,那您师兄还说过什么那边的事情吗?”
“倒也不曾,那时候我们来这里没多久,我是最小的,师兄师姐们留我和师傅看家,然后你看,我活了这么些年,连师傅都熬死了,他们都还没有回来。”
留下的那个,只有每日品尝无穷无尽的孤独和寂寞,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仿佛这个问题触及了他回忆中最柔软的地方,恶怪人像被针扎了般瑟缩了一下,但他的师兄师姐们离开的太久了,那疼痛也只持续了那么一瞬,他大概早就麻木了。
回程的路上,月娘一直在想,恶怪人白日里这样一幅爱热闹的性子,面上不显,其实心里还是在乎的吧,不然也不会一个人守在这里这么多年,等人都等到变态了,还在等着他的师兄师姐们回来。
就这样,恶怪人白日里带着月娘于山林间追逐习武,到了晚上,又分裂成那个老实巴交一脸苦相的善怪人,晚上的怪人深居简出,除非要紧事,从不主动出来找月娘他们。
他们逐渐习惯了夜晚那些吓人的声音,月娘甚至在年纪大些后,在夜晚壮胆爬上书院的屋檐,隔着屋檐上经年的重重符纸,观察起那些丑绝的夜兽了。一旦未知之事不再完全未知,那它们就变得不再那么可怕了。
谢惊春在被饿过几次后,学会了自己做饭,他不再是谢小侯爷,而只是一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小孩儿。
因为是作为月娘的添头被捡回来的小东西,白天的恶怪人只勉强保证谢惊春的吃喝,其他一律不管。不过说的好听管他的吃喝,那些吃喝也不是他做的。
恶怪人不会做饭,他们三个人的衣食住行,都靠晚上的善怪人默默安排好,白天干净衣服直接拿了穿,吃的东西高兴了就热热再吃,不高兴了直接就冷的吃了就完事了。
恶怪人平日里不讲究,连带的月娘逐渐也不讲究起来。她跟着怪人易筋洗髓,学着他调息吐纳,逐渐身体脱胎换骨。慢慢的,她有了内力,身体也越来越强壮,既不怕天气冷热,也不用天天吃饭了。
谢惊春不同这俩人,没人教他上乘功法,他自己也没有天赋,偷师了几次,发现完全坚持不下去,跟月娘一比,自己居然显得很笨,所以没几次,也就放弃了。
有时候怪人同月娘在外头历练的时间长了,回来晚了,谢惊春就得自己热饭热菜,迫于恶怪人的淫威,不管他们吃不吃,每天他还要估算着时间,帮两个天天浪在外头的武痴热饭菜。可真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不过他谢惊春也不是完全无所事事虚度光阴,他爱读书,晚上的善怪人曾经带他们去过一次藏书的地洞。那一次之后,谢惊春白日里就有地方去了。他喜欢那些故纸堆,他仿佛有一种天赋,可以轻易翻出那些不那么阳光,或者上不得台面的书来。
月娘偶尔也会去一下藏书的地洞,找些有趣的杂本,或是功法术数的书看看,但她去的不勤,一是因为这里是谢惊春的地盘,他俩这么多年一直没和好过;一是因为这藏书洞没有开天窗,光线阴暗空间逼仄,缺少新鲜空气,月娘在大自然中呆惯了,稍微多待一会儿人便会觉得压抑不畅。
她不喜欢这样阴冷的地方,就比如那些四周杂乱的书柜后面,像是会隐藏着伏击的影子一样,这种地方对于敏感的习武之人来说,不是特别友好。
记得有一次,月娘难得有些好奇,那谢惊春一天到晚钻到地洞里到底有些什么古怪,便匿了身形跟在他后头,偷看了一会儿他看的书。回去后,月娘被脑海里记着的,那些书里的插图和注解恶心了一晚上,晨光熹微时才好不容易睡着,噩梦连连。
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以后,俩个一同落难之人,竟是越行越远,就这样过了好些年。
往后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山中不知岁月,只是随着奔流到海不回头的日子,两个孩子个头抽条,月娘摸着自己刚来时偷刻在墙上的那道身高线,那线如今只是到自己腰边罢了。
她不记得自己到底在这里呆了多久,只觉得那过往的岁月,有时看来似乎很长,但真要用心去算时,又觉得它很短很短,短到这么些日子以来,她只干了习武练功这一件事情了。
月娘在这一年的春天来了月事。
起初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只以为同怪人白日里对打的时候被打伤了要害,伤到了肺腑,需要运转几个周天,静养些许时日才能见好。
事情也如她所料,那裤子上的落红都两天了还不得干净,脏了她不多的几件衣裳,肚子也一直隐隐作痛不得畅快,月娘有些怪自己不小心,一会儿又怪怪人下手太重,一时间整个人少有的郁闷了。
最后还是谢惊春发现了端倪,他读书多,在灶台烧火时偶见跑来往灶肚里焖红薯的月娘,见她裤子后头有血,迟疑的问出声道:
“你这。。。该不会是来月事了吧?”
俩人这些年来说的话屈指可数,月娘虽同他隔阂,但此刻听到了新鲜词儿,又是关乎自己的,忍不住回头瞧他,意思快点解释解释。
然后她就发现,谢惊春锻炼的越来越厚的脸皮,今天居然罕见的红了一红。
“咳,你看看你,平日里不读书,连这个都不知道。我等下找本书你看看,这两天别跟着那怪人出去了,今日你歇着吧,一会儿红薯焖熟了我送过去给你。我一会儿有话同你说。”
真是下红雨了,月娘被谢惊春这一系列反常的操作唬的一愣一愣的,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他轰出了厨房,莫名其妙的回了屋,想要看他到底搞的什么名堂。
回屋前,月娘先跑到前院同等着她的怪人告了个假。
如今她同怪人亦师亦友,她自己做自己的主,怪人不爱管她,也没问为什么,只敷衍的点了点头,意思自己知道了,就一个兔走鹘落翻墙走了。
虽然肚子有些疼,腰也有些酸酸的,但日复一日千锤百炼的身子早已习惯了负重前行,这点小毛病对月娘来说就如同毛毛雨,若不是总是弄脏衣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她回到屋里,先去他们后院那口井里打了两桶水上来,担在扁担上挑到院门边,准备一会儿听完谢惊春要说的话,再将水担去厨房烧了洗澡。
左等右等,谢惊春那厮不知道在磨蹭个啥,快过了饭点了还没来。月娘等他等的百无聊赖,从椅子上起身,舀了一碗糠,准备去喂之前她从外头捡来养大的寒鸦。
寒鸦这个物种的名字,是月娘自己编的,大概是去年的早春,有一天夜里,外头的动静比往日里响了不少,地面就似地震了一般,一边抖动,一边轰隆隆作响。饶是她已经习惯了夜晚的声音,也还是被吓了一跳。
月娘匆忙从床上爬起来,想要找第二个活人呆在一处,往外头走,谢惊春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她敲了半天门,见没人开,咬牙推进去瞧,除了没关好的窗子刮来夜里穿堂的冷风,哪有半个人在。
夜晚过去后,她白日里同怪人师父出去,在靠近阴面的那块高地上,望着下面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上密密麻麻全是已经死掉的古怪动物的尸体。
这些动物白日里躲在阳面的洞穴里的泥土下面,到了晚上出来觅食,丑时一过便拼命奔跑,想要赶在日出之前,到达阴面的地界。
作为人类,月娘不理解这种行为,但怪人有一次带着她坐在高山上,望着底下如蝼蚁般细小的万物,他说,存活于世,这世间万物,总要给自己找些活着的道理。有些理解不了的事情,尊重便罢,勿需非得理解。
怪人同她忙了三个白天,将靠近他们这边的这些尸体,赶在腐臭之前,一把火烧干净了。
第一个白天结尾,在书院门口的杂草里,月娘在一只丑鸟的尸体下头,捡到了一群只将头埋在土里,奄奄一息的小丑鸟。后来她给那些鸟取了个雅名,即是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