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不知道这人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也不知道外面那些不可名状的东西有多难对付,但至少听这怪人如此一番说道,就像是有人在她心中种下了一个念头。她本是练功之人,此时虽困顿于此,却又让她心中多了一层幻想,既然有了个奔头,那日子就看起来可以有勇气熬下去的理由了。
“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好歹曾经住在这的人们留下了很多书籍,今日时日不早了,你们先去歇息,待明日晚上,我再带你们去看一看罢。”
怪人说完这话,便重新起身,他示意俩个孩子跟在他身后。月娘背上谢惊春,跟着他往后头内院走。待过了一重门一个天井,后头坐落的这几排房子,便是内院曾经住人的地方了。
怪人领了他们往最前一排的房子里去,给俩人各选了一间住下。一会儿后,怪人又拿了洗具,同干净的褥子垫子来给他们铺上,等将俩人彻底安顿好,他才举着灯火走了。
月娘躺在这陌生的床上,万籁俱静后,外头有东西挠门的声音又重新清晰了起来。这被褥虽是干净的,但却还是散发出一股怪异的霉味。想必是这个善怪人只出现在晚上,而那个只知道打架的恶怪人,白天不知道晒被子的缘故吧,流落异地难以安寝,月娘心中不免胡思乱想。
她心里一时念着母亲,不知母亲在家中没见她回来,会怎么担心。一时又想到了因为生病没有一同前来的喜哥儿,万一她真的回不去了,会不会责怪自己。再又想到明姮姐姐和雪主姐姐,她们一路送她上山,这会子该怎么难过呢,加上这一天天上地下的劳顿,慢慢就迷糊起来了。
“咚咚咚。”
就在月娘心中辗转反侧又朦朦胧胧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小声的叩门声,把她吓得一激灵。
“谁?!”
月娘立刻坐起身子,严厉的问道。
“嘘!小点声儿,是我。”
她楞了楞,分辨一番,原来是谢小侯爷的声音。
月娘为提防夜深后突生变故,本就和衣而睡,此刻起来并不用再次穿戴,只是在床边拿了件斗篷披上御寒,便前去开门。
“吱呀,”经年失修的木门发出难听的声响。
谢惊春见林月娘将门打开,拄着跟拐棍迅速钻了进来。他脱臼的瘸腿刚才在房中,已经被怪人拿捏复位,又敷贴了跌打膏药,如今已经好多了,他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待怪人走远后,便过来敲了月娘的房门。
月娘心中还记着白日里这小侯爷是如何对付自己的,如此这般才落得这步田地,心中怨怼,故不愿再与他有瓜葛。如今谢小侯爷虽钻了进来,她却不关门,只双手抱臂伫在门口,冷眼看着嫌冷怕黑一溜烟躲进自己被子里的谢惊春。
一阵冷风吹来,谢小侯爷被吹得头皮一紧,一阵哆嗦,他转头看见月娘并未关门,只伫在一旁盯着他,心中已知道了大半,言语便放客气了许多,柔和了语气朝她道:
“月娘姐姐,外头风甚大,吹得我冷极。你站在那门口不冷么?不如早些进来,关了门罢。”
谢小侯爷虽态度不错,但月娘显然不是那等记吃不记打的人,她觉得心中看穿了眼前这人,如何也不肯过去,嘴上说道:
“无妨,我不冷,你若冷,便赶紧回去你房里,我也要歇息了,你这样钻我的被子,我觉得不好。”
谢惊春似已经料到月娘对他的态度不可能同从前一样,但因自知有亏,也无法怪罪于人,他便强颜笑道:
“这样看来,月娘姐姐怕是与我要生了隔阂了。我来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一是给我今日那行为同你道歉,对不住了。另一个是想同你一块想想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那怪人说了,等明日太阳出来后,他那兄弟又会出来兴风作浪,我们住在这里,明日少不得要受那怪人的磋磨。”
“咱们不如一起想一个好点的对策,来应对如今这紧急的事儿。若不然,等到了明天,咱们可又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了。”
月娘厚道,听谢惊春这话有理,她心中也正忐忑,这等于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没有办法拒绝了。
月娘把门反栓上,慢慢的回转过来,搬了张椅子坐在床榻边,虽然听进了谢惊春的话,但她神色依旧冷冷的,显然是想告诉谢惊春,一码归一码,之前俩人结的梁子,她依旧还记在心上。
谢惊春也理会了她这一茬,有些讪讪的笑了笑,依旧软了语气低声的道:
“月娘姐姐,你知道我自出生便没了爹娘,从小身边跟着的都是些没主见的,只我姐姐平日里会训诫我。只是姐姐在后宫当中,本就琐事繁多,常常分身乏术,我一调皮使诈,她便捉不到我的错处,因为这些,我便养成了如今这样的坏脾气。”
“若如那怪人所说,今后咱们要长待在这里,那要如何逃出去,就只能靠我们俩个互相扶持了。从前对你不住,我以后一定会改过自新,还请月娘姐姐大局为重,原谅我则个。”
谢惊春这样说了,再有些吃力的下床来,乖乖同林月娘长揖,行了个大礼。
如此,月娘才在今晚,第一次正眼认真看他。
对他的道歉,月娘低头想了想,又抬头朝他看着正色道:
“我知你应是认真朝我道歉,只是我觉得,你有一个地方弄错了。你知道自己脾气差,但脾气差归差,最不该的,是太过自我,你只想到你自己。”
常揖着的谢惊春,听到月娘这样一针见血的话,身子抖了一抖,他忍了下来,一动不动,继续维持着这作揖姿势,听着月娘将话说完。
“我不恨你,只是觉得可怕又心寒,因为也许是我年岁小,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冷血的孩子。就同刚才你给我的道歉一样,从头至尾,你都将自己的错误归咎在别人身上,比如父母早逝、下人无状、姐姐无暇关顾,这其中,难道就没有什么,是你自己的问题吗?”
“我知你怕我答应那怪人的话,丢下你自己走了。你不相信我,也很正常,你与我不熟,往日也无交集,甚至还有旧怨,你这么想,并无问题,若是我,也会想办法自救,只是我们做一切事情,都不应当伤害另外一个无辜的人,你不懂这个道理吗?”
谢惊春被月娘一句一句的数落,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一身反骨,活的无拘无束,平日里就恨那些满嘴仁义道德大道理的大人,如今听月娘这样说,心中似有两股力量人天交战。
一股说,她说的对,你白日里做的那些事,自私自利,伤她颇深,她的确有资格这么说你;一股说,去他的“只想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现在说的好听,天知道“不会丢下你是不是真的,”事后马后炮罢了吧。
但谢惊春自己是何等人。月娘说完后,只见他立马抬头朝她甜笑道:
“月娘姐姐教训的是,我听了你一席话,顿觉醍醐灌顶,往后一定好好改正,才不枉你这番口舌。如此,咱们先想想今后的打算吧,这个我觉得更为要紧些。”
月娘心中一顿,望着谢小侯爷诚恳的眼神和满面的笑容,她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的脸色,又冷了下去。
“也好,今后的打算是更要紧些,那你有什么打算?你既然来敲我的门,定是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主意了,不如你先说着,我听听看。”
谢惊春挠挠头,作一派天真样:
“果然瞒不住姐姐,我确是有些想法,但不知自己想的是否太过简单,所以才过来,想让姐姐指点一二。”
地上凉意重,谢惊春金贵自己身体,受不住寒,同月娘讨了个饶,重新钻进她的被窝里,然后再娓娓道来。
原来,按照谢小侯爷的意思,他觉得若是真如那怪人所说,他白天是那蛮横之体,晚上便武功全失,那他们的机会,便在晚上。
按照那白天恶怪人的意思,他想要教月娘武功,他们可以先等等,等月娘的武功学的小有所成了,再在某个晚上将这善怪人打杀了去,挨到第二天的早上,清早他们就出发,不愁不能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他们来时那座山顶回家去。
“月娘姐姐你看啊,那怪人不是说了吗,平日里这宅院里只他一人,我们就算杀了他,也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帮他,这不是天在助我们吗?!”
月娘看着谢惊春说起这主意时发亮的眼神,心中只觉毛骨悚然,那种恐惧的感觉又爬上来了。
“杀一个人在你心中,竟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吗?”
月娘忍不住问道。
“杀他似是有些难度,但只要咱们配合的好,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做到。”
谢惊春一时说得兴起,也没发现理解错了月娘的意思,但月娘心凉到了脚跟,便也不想再反驳什么了。
她将谢惊春拽出她的被子,不理会他的尖叫,拖着他快步走向门口,她打开自己的门,又将他连拖带拽拽回他自己的房间,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
“咚咚咚,咚咚咚。”门口传来敲门声。
月娘将被子埋过头顶,不再理会外头逐渐加重的敲门声。
“你会后悔的!”
敲不开门,外头那人最终放下狠话,恨恨的走了。
这下,天地终于安静了。月娘阖起眼睛,做了一个无梦的梦。